徐则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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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我念大学二年级,每个周末都要把方圆五公里内的大小书店逛一遍,在一家小书店里看到了一本叫《修道院纪事》的书。那时候我不知道若泽?萨拉马戈是谁,因为古色古香的封面,因为一个简体字版却印了一个繁体字的书名,当然,主要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未读过任何一本葡萄牙的小说,我拿起了那本书。只看了小说开头我就意识到,又多了一位要持久牵挂的作家。在澳门文化司与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那本《修道院纪事》的正文第一页,我读到这样一段话:
要说过错在国王身上,那简直难以想象,这首先是因为,无生育能力不是男人的病症,而是女人们的缺陷,所以女人被抛弃的事屡见不鲜。其次,如果需要的话可以举出事实证据,因为本王国王室的私生子多得很,现在大街上就成群结队。况且,不是国王而是王后不知疲倦地向上苍乞子……
在我当时饕餮般的外国文学阅读的经验里,从来没有哪个作家这样说话。这个叫若泽?萨拉马戈的人用的是一套歪斜的、荒唐的、无理取闹般的逻辑展开叙述,但你必须承认,他的说话方式如此别致和妙趣横生,不管他如何吊诡、顽劣和不正经,他说的都是一件相当严肃的事,这奇怪的逻辑里有他想让我们看见的事情真相。还有,他胆敢如此漫山遍野地动用各种关联词:首先、其次、况且,不是、而是,因为、所以,如果——这才几句啊。大师们和各种教科书都在提醒我这个初涉写作的学徒,别像吃土豆就得蘸盐那样一动笔就向关联词求救,只有拙劣的作家才会如此铺张地因为所以。但我真的是喜欢萨拉马戈频繁地因为所以,他怎么用都不让你厌烦和自卑,因为贴切,因为如此之贴切。似乎只有萨拉马戈才这么用,才敢这么用。在读《修道院纪事》的整个过程中,直到现在很多次重读,我都会忽略掉译者范维信先生的功劳,我觉得萨拉马戈根本就是一个用汉语写作的作家。恕我直言,能把汉语用到萨拉马戈这份儿上的中国作家,没几个。
那时候我还不会上网,不知道去网上搜一搜萨拉马戈的尊容。在十六七年前的那家书店里,我就对此十分好奇,我纳闷一个人得长成什么样,才能写出如此这般诡谲、朴拙又精致地漫不经心的文字。当然后来我见到了。1998年3月,葡萄牙语文学文化杂志出了一本《卡蒙斯》杂志专刊,中文版,图文并茂,在葡萄牙大诗人卡蒙斯的高度上推介萨拉马戈,内中收入萨拉马戈多幅照片,包括之前他和夫人应邀来华的观光照。我念书的大学图书馆有幸获赠一册,封面上盖有表示赠送的印章。至少有半年时间,那本专刊一直在我手里,我一次次重借。刊中文字不多,萨拉马戈的大幅高清照片一张挨着一张。时至今日,我都没有如此大规模地翻看过第二个作家的照片。
可能因为萨拉马戈成名时就已经是个60岁的老头,作为一个大作家他都没机会年轻过,照片上的萨拉马戈已然垂垂老矣,是个似乎多少年来就一直坚持谢顶、皱纹密布的瘦高老男人。他的目光澄澈、集中,偶尔对着镜头顽皮地笑一下,沧桑里有锐利,天真中似乎还存着一点恶作剧般的单纯。他长得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或者说,这个长相写出那样的小说理所当然,或者说,那种神奇的文字只有这样的人才配、才有能力写出来。抱歉,用这种八卦式的逻辑谈论萨拉马戈可能很不靠谱,但我必须把它说出来,因为一个作家与另一个作家的相遇,一个读者与一个作家的相遇,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这么的不靠谱。没准萨拉马戈本人会很认同,多少年来他一直坚持用类似不那么“靠谱”的逻辑强悍地讲述一个又一个故事——《修道院纪事》、《里卡多?雷耶斯辞世之年》、《石筏》、《里斯本围城史》、《耶稣基督眼中的福音书》、《失明症漫记》、《双生》、《复明症漫记》……以及我们将要谈论的《所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