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生命的主宰,是无法抗拒的命运,人只是时间的影子,或“影子的影子”,通过“时间——你/我/我们”这种互为因果、相生相克的矛盾关系,他像庄子那样看到了“生也有涯”,像曹操那样看到了“譬如朝露”,也像上帝那样看到了“一切都是虚空”,可他还是要把这一道谜面撕开,让你看那散落在祭台上“乌有的子弹”,全然不顾是不是看花了眼。或许,这正是曹有云将其所有诗篇总称为“时间之花”的因缘所在?依我看,在曹有云的诗学体系中,“时间”只是他的“十万忧患”中最为方便的一种说法,除此之外,当然也应包括“十万欲望、十万春天、十万江山、十万天梯、十万道路、十万太阳、十万叶片、十万生命、十万花朵、十万香烟、十万财宝、十万心念、十万灵魂……”如此等等数不胜数的“十万”大军,都是时间的影子,正像敬畏时间之无量一样,他也极端钟爱“十万”这个庞然大数,并热衷于以之比附不可确指或不可确知的“存在”。
可是,如他在《年》这首诗中所写:“迎接时间/恐惧时间/遗忘时间/遗忘恐惧/遗忘存在”,“年”——时间,这“古老的神”,这“熟悉而陌生的怪兽”,又怎能遗忘得了?恐惧——存在,又怎能遗忘得了?相反,不但无法遗忘,还要迎候,还要庆贺,还要纪念,这就是生存的常态吧?人类有两种原始时间经验:标度时间经验和时间之流经,我注意到,诗人不仅好对渺茫无际的“时间之流”大生“逝者如斯夫”之类的慨叹,同时也对可以精确地定时定位的“标度时间”异常敏感,尤其是一些具有特定意义的特殊时日,更是让他诗兴大发,写下了诸如《千年之春》、《年》、《元旦来临》、《十月——十月最后的一天》、《一个瞬间:金色的西班牙吉他响起》这样的“感时”诗,写下了海子辞世十周年、十五周年忌日这样的“记时”诗,写下了“公元2003年7月29日星期二3时28分”这样的“计分”诗句,而且在几乎每首诗后都清楚地标明了写作或修改的日期(甚至时分秒),所有这些都表明了诗人的时间情结,也表明了他企图驾驭时间、铭刻时间的诗学冲动。然而一旦冷静下来,又总产生怀疑和困惑:“时间只是愚蠢的幻想/流逝更是肤浅的错觉/节日何有/庆祝何为”?不仅对刻度时间的器械(手表、时钟)失去了信心,将其抛弃、砸碎,也厌倦了时间本身,把它质证为造成衰老/毁灭/死亡的罪魁祸首。在《时光之刀》这首诗中,时间就像冷面杀手一般出场了:“时间/用一把异常清醒的刀又在切割/一个婴儿一只飞行的昆虫/甚至一朵斑驳的花……”作为鲜活生命的婴儿、昆虫和花朵,不仅无法逃脱时间之刀的“切割”,而且“在时间饥饿的城堡/我们永无逃逸之出口”。可见,“时间”何其强大,何其冷酷,它一意孤行,不容冒犯,在时间的监控下,人类只拥有“渺小而卑微的身子”,只能“渺小而恐惧地走过”。时间如此不可一世,睥睨万物,为什么诗人仍对它那么那么偏爱?为什么还要不厌其烦地书写它,歌咏它?难道在曹有云那里,“时间”仅仅是“钟表虚无且忧郁的叹息”吗?当然不。他之所以一再为时间张目,恐怕还是看重了它的神秘莫测、不可捉摸,从而为其言说打出诱人的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