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被免文科学长已有二十几天了。对于此事,他真的一点不怪蔡校长。顽固派对《新青年》围剿日甚,做校长的身处夹缝,采进两步退一步之策,当属情理之中。
“你轻一点。”陈独秀的声音闷在肥厚的枕头里,“守常,说下去。”
高君曼先是挤挤眼,后来又直接拉李大钊到门外,小声说:“李先生,我已经知道怎么刮了,您是不是先走一步?可不是我下逐客令,仲甫的急脾性,您是有数的。”
陈独秀在屋里听见个大概,急得拍床:“君曼你啰唆什么,快让李先生进来!”
李大钊对高君曼说:“君曼嫂子,你信不信,我给仲甫说两三句话,抵得上两三百道手上功夫哩!”
这是公元1919年5月2日黄昏,汗淋淋的陈独秀趴在自家的蓝花儿枕头上,瞪大牛眼,听着蔡元培校长的悲愤之言。
这些语言在经过转述之后,依然滚烫如泪,能炙痛人心。
蔡元培校长当时是说给参加《国民》杂志社例行社务会议的十余名各校学生听的。他说话的时候十根手指都在颤抖,以至于不能不握紧两只拳头。
“同学们,”他路过饭厅的时候,突然就冲进来,面对这十余名各校学生,神色悲怆。“失败了!我们失败了!晴天霹雳啊,我昨日一个晚上没有睡着啊!政府已经接到中国代表团来电,关于索还胶州租借的对日外交,失败了,彻底失败了!”
学生们一齐站了起来。
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这位北大校长语音哽咽:“同学们!政府的外交部长陆征祥,快顶不住了!他在血盆大口的威胁之下,已经想把我们的山东献出去了!他已经电请政府同意在和约上签字了!同学们,同学们,你们都应该知道,胶州亡了,就是山东亡了!山东亡了,国家就不成其为国家了!此时此刻,一个大学校长说这些话,心里悲愤啊!”
蔡元培说到这里,一个踉跄,穿灰长衫的学生许德珩赶紧一把搀住他。蔡元培站正了,又说:“昨日,我同外交委员会的汪委员长几个人,一齐给陆征祥外长打了一个十一字的电报!”
许德珩马上说:“同学们,电报稿在这里,我念一下。蔡校长的电报确是十一个字:公果敢签者,请公不必生还!听清楚了:不必生还!如果他陆征祥敢卖山东,他什么时候敢回来就什么时候打死他!”
“不必生还!”学生们挥拳击桌,“打死他!”
蔡元培说:“同学们呀,同学们!你们能想象得出,我们的政府会这般的软弱、这般的无能吗?他们一片又一片地向列强割我们国家的地,用割地的钱购来一批又一批的枪炮,再用枪炮镇压一省又一省的民众!你们是知道的,他们的枪口是对着百姓的,他们没有一杆枪口敢对着西方列强,敢对着小日本!同学们,你们都是国家的精英,民族的精英!政府不敢说的话,如今只有靠你们来说了!我作为校长,本来是千不该万不该呼吁你们离开书桌、走出教室的,但在国难当头之时,我只能痛心地请求你们大家放下书本,共图救亡大计了!你们可以写文章,可以打电报,可以向民众呼唤,唤起全国舆论,以阻止政府签约!同学们,山东在你们手里,中国在你们手里,你们要起来啊!”
好几个学生突然号啕失声,其中一个捶胸顿足,几乎要以头撞墙。
“我愿意以血唤起民众!”一个二十岁还不到的学生两眼通红,突然像兔子一样蹦起来。他的名字叫刘仁静。“我愿意自焚!我愿意死在总统府大门口!”
蔡元培说:“同学们,我呼吁你们行动起来,不是要你们做出过于激烈的行为!你们千万不要同刺刀对抗!热血是你们身上最宝贵的东西,你们一定不要白白洒掉!只有保护好了自己,你们才有力量呼喊正义与良知……你怎么了?”
蔡元培突然看见一个穿青布长衫的学生在咬自己的手指头,咬狠了,鲜血满手。
那青年哭着,在自己摊开的笔记本上,写下淋淋漓漓两个字:“血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