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世英走到客厅门口,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又举步。
作为北洋政府的代表,他奉命到上海求见孙中山,表达政府的善意。他推测到国民党领袖对于陈独秀的被捕,是会相当愤懑的,只是他还不知道孙中山是否会怒形于色,当面给他难堪。
要说难堪,徐世昌大总统这些天也真够难堪,拿下一个陈独秀,竟然激起全国舆论大哗,各阶层人士都跳出来指责政府的不是,各省各团体的电报雪片般疾飞北京,有齐声喊“政府利用黑暗势力,摧毁学术思想之自由”的,有大声骂“军警当局有意罗织以摧残近代思潮”的,上海工业协会的通电更是出言凌厉:“大乱之机,将从此始。”连安徽省长吕调元也拍电报给安徽老乡吴炳湘,一边说几句陈独秀“好发狂言”,一边也拍胸脯保证陈独秀“与过激派无涉”,“务乞俯念乡里后进,保全省释”。一场六月雪于京城骤降,弄得大总统和警察总监的背脊骨这些天都凉飕飕的。
孙中山的态度自然举足轻重,这位于护法斗争中屡屡失败的英雄在全国政界仍享有着巨大的威望。他人在上海莫里哀路,却时时关注着五四之后的北京。风尘仆仆的许世英很盼望能在莫里哀路见到一张比较平和的脸,哪怕这张脸上并无笑容。
然而这位北洋政府的司法总长还是失算了,没等他进门,孙中山便从宽大的扶手椅上站了起来,大步迈向他,既未寒暄,也未握手,更没吩咐马湘泡茶。
廖仲恺紧追于后,低声说:“先生,压点火气。”
孙中山的怒气丝毫未减弱:“你们做的好事!”
许世英忙说:“孙先生!”
“你们做的好事,很好,好在做出了一件证据,一件使国民相信我反对你们是不错的证据!你们想杀死他吗?”
许世英愣住,不知怎么回答。
“孙先生问你呢,”廖仲恺走上一步,“你们想动刀子吗?”
许世英瞟瞟廖仲恺,他知道孙中山很喜欢这位密友。“我不曾听说,真的不曾听说。”
孙中山冷笑一声:“谅你们也不敢杀他!他们这些人,死了一个,就会增加五十个、一百个,你们要做,尽着去做吧!”
“不敢,不敢,”许世英心里想,这一趟霉气透了,上海6月黄梅天不是人待的地方。“孙先生,你放心,我这就打电报回去!马上去打,马上去打。”
许世英走后半个钟头,回到卧房的孙中山还在忧郁着,并没有看见一盅红枣莲子汤已端在案头。孙中山推匙不饮,对宋庆龄说:“达令,这些年,我太喜欢点拨枪弹,是不是?”
宋庆龄望着孙中山,一时没听懂。
“而我看陈独秀这个人,”孙中山说,“却独喜欢点拨脑袋。这个安徽人我没见过,却像早就认识他。你想,开枪,是须眼睛瞄准的,眼睛是什么?眼睛就是脑袋的枪口。眼睛和手指,皆听脑袋驱使。脑袋于人,最为重要。陈独秀这个人,就是看准了这一点。他是专门点拨国人脑袋的。真的,达令,自新文化运动以来,我就看得很清楚了,一二刊物,能使社会感受极大之影响。”
“达令,”妻子说,“枪也很重要。”
“当然,当然,联络滇军,说服桂军,抓这一批枪打那一批枪,也是费尽心思的。”
“不过,你说得对,”宋庆龄舀起一匙红枣,递到丈夫嘴边。“陈独秀先生编的《新青年》,还有《每周评论》,我也是喜欢看的。戴传贤那儿有,我看过好几期。那些文章真也像枪呢,字儿都如子弹呢,满纸的响声。”
“你马上叫戴季陶来,”孙中山把红枣嚼得吧吧响,“我要他也办一家刊物,最好也是每礼拜一期。陈独秀办《每周评论》,我们可以办《星期评论》,也要办得满纸都是响声。”
“我这就打电话。”
“欲收革命成功,必有赖于思想之变化。欲图救活中国,非使国民群怀觉悟不可!”
“你是又要抓枪弹,又要抓脑袋。”
“全国民众的最后希望都在国民党身上,我孙文不能辜负了这种希望。”
“达令,先不要辜负了这盅莲子汤,都凉了。”宋庆龄说话总是这般沁人心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