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督军张敬尧生得菩萨模样,心里却阴鸷得很。他去天津向段祺瑞表了一趟忠心,急匆匆返回长沙,便注意到了《湘江评论》。
他注意到这本刊物的时候,已是7月下旬。7月下旬的长沙街头,太阳很辣。他的手下在很辣的太阳底下停了车,抬枪就杀了一个摆水果摊的老头。张敬尧见车不动了,问是什么事,卫队长从前头嗵嗵嗵跑来,报告说一个老头的箩筐挡住了车道,或许是图谋不轨。
张敬尧下了车,慢吞吞往车队的前头走。
他一边走一边对同时下车的副官说:“啊,你继续念。”
“大帅,”个头矮矮的徐副官说,“刚才念的是《创刊宣言》。”
“再念。”张敬尧在太阳底下说。
“时机到了!世界的大潮卷得更急了!洞庭湖的闸门动了,且开了!”
张敬尧眉间一紧,说:“他要开闸放水?”
徐副官念:“浩浩荡荡的新思潮业已奔腾澎湃于湘江两岸了!顺他的生,逆他的死……各种改革,一言蔽之,‘由强权得自由’而已。各种对抗强权的根本主义,为平民主义。”
“什么意思?”
“禀大帅,就是说,用平民主义,也就是用老百姓,来对抗强权,也就是对抗我们。”
“妈的,这个臭秀才叫什么名字?”
“毛泽东。”
“毛泽东?”
徐副官说是,然后继续念:“俄罗斯打倒贵族,驱逐富人,劳农两界合立了委办政府,红旗军东驰西突,扫荡了多少敌人,协约国为之改容,全世界为之震动。”
“妈的,吹俄国的大牛了。这个臭秀才又叫什么名字?”
“毛泽东。”
“还是这个毛泽东?”
“禀大帅,还是这个毛泽东。这篇文章的题目叫作《民众的大联合》。这里还有一篇,写陈独秀的。”
“陈独秀,不是抓起来了吗?”
“就是为了他被抓起来,姓毛的才写的。”
“说他好话?”
“大帅请听:陈君之被逮,决不能损及陈君的毫末,并且留着大大的一个纪念于新思潮,使他越发光辉远大……我祝陈君至坚至高的精神万岁!”
“万岁?”湖南督军陡地吓一跳,“万岁?”
“是的大帅,万岁。”
“这个人把陈独秀当皇上,喊他万岁?”
“是的大帅,乱喊万岁的人,都不是好东西。”
“唔……”张敬尧闭眼,想了想,“这个要放水的毛泽东是哪里人?”
“就是我们湖南人。”
张敬尧止了步。他现在站在车队的最前头了。他看见了尸体,看见了两只破烂不堪的碾扁了的竹箩筐,以及一地染血的苹果。
士兵们在拖开尸首。
张敬尧开始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继续问副官:“那个毛泽东既是湖南人,怎么不说湖南话?”
“《湘江评论》,顾名思义,就是湖南人说湖南话。”
“不对,”湖南督军的眼珠子一突,“这个秀才没为湖南说话,他要淹死湖南。”
话音还没落地,忽然耳旁就响起一阵呼天抢地的喊叫。只见一个年近半百的婆娘半跌半爬地冲到车队前头,抚尸大哭,接着又朝汽车扑上去,咚咚咚直敲汽车的车头灯。
一个军官拔出手枪又是一枪,不见丝毫犹豫,只吓得街旁民众目瞪口呆,大气也不敢出。
张敬尧回头看一看,不作一声,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继续举步一边朝自己的汽车走,一边吩咐副官:“你去警告那个毛泽东,他若再敢在湖南乱放水,我张敬尧马上放他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