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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告诉儿子:监狱是研究室(12)

红船 作者:黄亚洲


陈延年从一张木凳上规规矩矩站起来。

“官长。”陈延年说。

老狱官摸摸脸上的老年斑,斜眼瞧着年轻人,慢悠悠说:“他是老子,你是儿子,平日在家里,一见老子面,少不得叩头行礼请安,那是家里的规矩。人一进大狱,那就没有老子儿子的讲究,统统是孙子。见了你爷,你也是见孙子,见了你爹,你也是见孙子,该说的话你要说,该放的屁你要放,一无顾忌,别怕他闻着臭,听见没有?”

陈延年点头,说听见了。

狱官又压低声音说:“让他闻点臭,是为他好!你爹是朝廷命犯,凶多吉少,眼下脾气还是犟得像牛,见谁都不买账。他不买朝廷的账,朝廷就买他的账了?大总统要取他的命,还不是就像拍死一只蚊子?这个理,他就不懂。所以,你今天去看他,就是做他的老爷子,摆下一副威来,好好训斥一顿,懂了?”

陈延年听得不耐烦,想发作,又觉得犯不着,想忍住,又忍不住,便尖声问:“官长你倒是让不让我探监?”

狱官的老年斑涨红了,说:“我这么啰里啰唆,还不是为你爹好?这个道理,不懂?他编的《新青年》,我儿子都看得入迷,抽了烟土似的,什么‘德’呀,什么‘赛’呀,叫人听得心惊肉跳。你看你看,我把这话都跟你说了,你懂不懂?”

“懂,懂,懂。”

“年轻人,莫要不耐烦。好吧,跟我来!”

三分钟之后,陈独秀父子的目光就对接在一起了。隔在目光中间的,是一面粗黑色的锈迹斑斑的铁栅。

父亲的头发长了,胡子也长了,脸色发青。延年瞧在眼里,心里好大不忍。

“爸爸!”他发出一声带哭腔的呼唤。

刚唤出一声爸爸,就听陈独秀一声怒喝:“没出息!”

陈延年赶紧低下头,擦泪。

狱官则是吓了一大跳,腿一抽筋,退出老远。

陈独秀站起来,一个虎步走近监门:“到这里来抹什么眼泪?赶快回上海去!回去!”

“我知道爸爸会骂我。我同乔年商量了,就是挨骂也要来看你。全国都在营救你,我们不能不来看看爸爸。爸爸你还好吧?”

陈独秀不语。

“我刚下火车就来了。本来乔年也想来,但没有钱买车票。后来,乔年说,哥,还是你去吧。为了这一趟盘缠,我和乔年帮人家拉大锯,三个晚上没睡觉,乔年还去菜馆洗了两天的盘子。”

父亲的口气软了一些:“我没什么,我很好,每天看书。进大牢的前三天,我刚发表一篇文章……”

“《研究室与监狱》,我同乔年都看了!”

“我说,世界文明发源地有二:一是科学研究室,一是监狱。我们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我觉得这里很高尚很优美!坐牢,怕什么,文王拘而演《周易》,这个八十二岁的姬昌要是没有坐上七年大牢,能把八卦演成六十四卦吗?能排出三百八十四爻吗?这个中国人不坐一回牢我们中国能出《周易》吗?所以坐牢也是高尚的生活!所以,你又来看我干什么?我不就在这几块青石板上安安静静研究中国吗?倒是你,时间都磨在火车轮子上,荒废学业!”

狱官在远处搔搔头皮,他听了这个犯人的话,脸上几块深褐色的老年斑又顿时暗黑了几分。他真的没想到陈家父子俩的见面,会是这么一番光景。坐牢高尚个屁!

这时候他又听见做儿子的说:“爸爸,我这就回上海。你的话,我都记住了。”

这时候,做父亲的声音又软了一些:“没想到你的头发跟我一样长。”

“没有及时叫乔年给我剪。这个月,格外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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