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终于出现在监狱大门之中,苍白的脸庞,过长的发须,炯炯有神的眼睛——“爸爸!”黑子和喜子首先挣脱了妈妈,直朝父亲扑去。
陈独秀紧紧搂住了两个孩子。他的面前,小纸旗与花束顿时沸腾起来。他同时听见了北大学子轰然而起的口号,那是张国焘与许德珩分别领呼的“欢迎陈先生出狱!”“真理与陈先生同在!”“民主与科学万岁!”。
陈独秀长叹一声,迈开腿一路走出大门。高君曼迎面走来,为丈夫披上一件深色外衣。
“快回家吧,当家的,”她颤着嗓音说,“别磨蹭,你浑身的酸味,快回家洗澡。我雇了马车。”
陈独秀没有搭理她,因为此时他看见了蔡校长。他转身急走几步,与蔡元培紧紧拥抱。“我给蔡校长添麻烦了。”他说。
“我可以说是与仲甫同时出狱的。”蔡元培说。
陈独秀的表情有些讶异。蔡元培说:“政府没有抓我,但是我离开北京到南方做隐士去了。”
陈独秀说:“这我知道,蔡校长是抗议政府。”
蔡元培说:“但是我离校那么久,仲甫你是不会想到的。这也可以说是一次自我监禁。京城的空气,实在是难以呼吸。这期间,学生也派代表南下来寻我,政府先是下文罢免我,后来又出面来挽留我,戏文一场接着一场。国家的现实也就这么可怜。后来仔细想想,隐居也非我所欲,北大毕竟放心不下,三千学子都想要我回来,那就结束自我监禁,还是‘归去来兮’吧!所以,我在隐居一百六十天之后也下决心北上了,四天之前才回的北京。”
陈独秀听罢,感叹一声:“彼此同命,也彼此同心啊。”
“回北大吧,继续任教。”校长说。
“不想了。”
“为什么?”
陈独秀想一想,说:“孑民兄,你我算是至交了。十五年前我们就在一起谋事,试验炸药,搞暗杀团。三年前,孑民兄又三顾茅庐来邀我入北大担纲文科,还特许我把《新青年》杂志搬来北大办。我当时推荐胡适来北大文科任教,孑民兄也当场应允。知我者,孑民兄也;怜我者,亦孑民兄也;今又扶我,仍是孑民兄。孑民兄之情,我领了,但恕我不能应孑民兄之邀约了。”
蔡元培静静地看着陈独秀。陈独秀继续说:“有人是唇边抹糖,有人是嘴上长刺。想我独秀,恰是后一种。我不能再任教开口,我开口就会骂人。”
蔡元培笑起来,说:“好,锋芒未减,这是一个校长最愿意听到的一句话。”
陈独秀眼一热,与蔡元培再次紧紧拥抱。两人拥抱的时候,学生中又起了掌声。
蔡元培点点自己的车:“上我的车,我送你回家。”
陈独秀随即回过头,简洁地吩咐高君曼:“我上蔡校长的车。你跟孩子们仍旧乘马车回去。”高君曼应允了,脸上有一种掩不住的失望。
陈独秀正要上车,忽又看见了欢迎队伍中的李大钊,他见李大钊在笑,两撇黑胡子在抖。
“对不起,蔡校长。”陈独秀说。
“怎么?”
“我想坐守常的车走。”
“哦,”蔡元培通情达理,“请便,仲甫。”
陈独秀急走几步,走到李大钊面前:“守常,你雇了车没有?”
“马车在后面。”
“我上你的车!”
两人突然展臂,紧紧拥抱。
胡适走上来,亲热地打招呼:“仲甫兄!”
“你这个适之呀,”陈独秀忍不住直言,“徐世昌、段祺瑞把我这个做先生的关进大牢,你胡适之又想把做学生的关进书斋,你可安的什么心啊?你别以为我在大牢里就看不到《每周评论》了!”
胡适一时无法申辩,只笑一笑。陈独秀又说:“什么《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我在监牢里,每日想的都是主义!”
“其实,我的本意也不是如此。”
“我曾经对蔡校长说过:胡适之才,胜我七倍。今日看来,此话要改:胡适之狭,不亚于我!”
胡适一听,又想解释什么:“仲甫兄……”
陈独秀挥挥手:“算了,算了,今日不跟你多言,我得回去洗澡了。一见适之面,浑身虱子痒!”
张国焘走上前,朗声道:“陈先生,我们有一首欢迎诗,此时想献给你。”
“诗?”陈独秀听不明白。
李大钊微笑:“仲甫,且听听学生朗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