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兄弟三个半》 第二章(6)

兄弟三个半 作者:张之沪


少年初次领教人心的黑暗,夜深人静,我独自走在黑暗的小路上,两条腿像绑了沙袋般沉重,一步一步挣扎着往前挪,头顶星空惨淡,天空没有快乐的小鸟飞过,夜半荒郊,远处传来猫头鹰“咕呜……咕呜……”叫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听着格外瘆人。想起全家遭受的屈辱和困窘,我不禁泪流满面。饥渴累交加,少年踉跄前行,眼前浮现幻象:父子重逢,爸爸轻轻抚摸我的脑袋,慈祥地笑着说:“我儿子是老虎”……身后大卡车喇叭摁得山响,我却充耳不闻,直至司机从驾驶舱探头大骂:“小屁孩,你寻着叫车轧死呀!”父子相会美梦破灭,我火山般爆发,蹦着高回敬:“你轧呀!谁不轧谁是我孙子!小爷我早他娘活腻了!”司机愣住了,大概是第一次撞见如此小年龄的厌世者。车头一偏,大卡车与我擦肩而过,随风抛下一句:“神经病!”

踉踉跄跄走回家,时间已是半夜。赵大壮不放心,蹲在大门口黑影处等候,看见我灰头土脸、丧魂落魄的狼狈相,跑过来拽住我的胳膊急着问:“端正,你这是咋了?”看见好友熟悉的脸庞,一路委屈涌上心头,我再也忍不住,顾不得羞耻,搂住好友脖子,老娘们一样号啕大哭,眼泪鼻涕抹了对方半个脸。赵大壮顾不得我身上汗臭,拍着同伴瘦脊背,好言劝慰:“端正莫哭。有我在,纵然天塌下来,咱弟兄俩一起顶着!”暖心窝子的话刻在我心里,半个世纪过去,我还能一字不差背出。悲号转为抽泣。听完我的哭诉,赵大壮气得浑身哆嗦,眼睛里射出瘆人的寒光,恨恨地骂道:“王八蛋!怎么吃进去的怎么给我吐出来!”

悄悄开了家门进去,弟妹们早已熟睡。怕惊动家人,我不敢洗漱,脱了汗湿衣服,蹑手蹑脚上了床。里屋突然传出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深更半夜才回来,你上哪鬼混去了?”

“你不是让我挑起养家的担子吗?我想法挣钱去了。”我强忍住内心的不快,冷冷地回答。

“钱呢?” 话音带着急迫。

“我被人骗了。”三言两语简述完过程。里屋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恨恨传出一句:“废物一个!要你有个屁用!”我再不说话,也没有眼泪,虎妈恶语令儿子“寒夜饮冰水,点滴在心头”。都说骨肉至亲,经历冰火两重天,我说患难岁月里,异姓兄弟结下的香火缘分远胜过平常亲情!

东天桥下连候数天,第四天下午,终于等来赖债的。载货架子车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复仇者在后面远远跟着。走到人烟稀少处,后面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跑步声。拉车的瘦子刚要回头察看,“扑哧!”半个烂西瓜结结实实扣在脑壳上,腐恶汁子淌了一头一脸。瘦子取下系在脖子上的擦汗毛巾,叫骂着拭去脸上恶臭,扭头一看,认出讨要工钱未遂的短工。瘦子再想不到,一个小屁孩竟如此难缠!当下气急败坏,举着顶车杠拼命追赶,边追边骂:“兔崽子!老子今天非要你小命!”看看就要追上,我猛地拐进路边青纱帐。瘦子紧追不舍,被伏兵一棍捅在迎面骨上,惨叫着抱腿倒地!我闻声拐回,跳到骗子身上,抽出其腰间皮带,弟兄俩合伙将赖债的瘦子捆了个结实,脑袋窝在裤裆里,来个老头看瓜。从赖债的身上总共搜出五元二角钱和一块半旧的怀表,赵大壮要全部拿走。我想起父亲的话,坚决反对同伴的做法,说咱们是来讨债的,不是劫道的,讨还欠债天经地义,抢人钱财伤天害理,咱们不能干!拿走应得的工钱,赵大壮心有不甘,对着瘦屁股猛踹一脚,愤愤地骂道:“今天便宜了这个老小子!”

瘦子最终被浇地的农民发现,松了绑,拖着麻木的双腿,一瘸一拐来寻自己的架子车,走到跟前才发现:整车水泥被掀翻在地,袋袋都戳出窟窿,内外胎被利刃割得稀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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