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顺民五岁时,母亲病逝,姥姥心疼没娘的孩子,将他接到陇西小县城舅舅家抚养。大舅是远近闻名的牙行大拿,经他手成交的高脚牲口不计其数。屈大拿一年四季戴顶草帽,一副硕大的石头墨镜遮了半个脸。每逢牲口集市,别的牙行提个黑提兜,在集市上四处转悠寻找机会。屈大拿却不急不躁,优哉游哉领着小外甥坐在高处抽烟喝茶观山景。时有买卖双方为价格争得面红耳赤,换了几个牙行都拿捏不住,最后吵吵嚷嚷来找屈大拿。老牙行相过高脚牲口,细细揣骨量膘,心里有了数,取下头上草帽覆在右手上,轮流与双方捏码子。买卖双方喊喊叫叫,都说自己“亏大了!”嚷嚷到最后,成交价还是屈大拿捏的那个数。时间长了,本地牲口集市形成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经屈大拿看过的高脚牲口,此地再无二价。曾经有个外地牛贩子不信邪,从初五到十五,连经三个集日,买主们开的还是那个价,像是集体商量好的。牛贩子无奈,只得悻悻成交。苟顺民是大舅的跟屁虫,耳濡目染,知道马叫“风子”,牛叫“考子”,骡子称之“条子”,羊是“扇子”;晓得一叫叶,二叫都,三叫邪,四叫岔,五叫盘,六叫乃,七叫心,八叫考,九叫弯。见我俩听得津津有味,苟顺民越发来了兴致,熟练演示袖筒里捏码子的各种手势——行话“扭七别八钩子九”,伸拳为十。我俩听得佩服不已。一路同行,说得热闹,如庄子所云:“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兜里有钱,馋涎涌上。经过一家老字号锅贴馆,闻见里面传出的香味,三人立住脚,一起嚷嚷饿了。正在饭口上,顾客多得转不开身。买过饭牌,又等了好一阵,三人最终坐下。对面顾客要了瓶啤酒,打开瓶盖,白沫冒出多高。那会儿啤酒在内地刚上市,喝的人不多。我看得稀罕,悄声问同伴啤酒不知什么滋味,你俩喝过没有?大壮老老实实摇摇头。苟顺民回答:“啤酒我喝得都不爱喝了,味道与甜葡萄酒差不多,酸里略带甜头,酒精度数虽然不高,可后劲大,喝多了一样醉人。”说得煞有介事。同桌顾客自斟自饮,眯缝着眼,十分惬意。看在眼里,我的酒瘾被勾起,自作主张要了一瓶。啤酒刚入口,“哇”的一声,我全部吐在地上,又麻又苦又臊,估计马尿就是这个味。那两个喝下同样照章办理。三人一起嚷嚷“啤酒馊了”,大声喊叫“退钱”。招呼这桌的是个中年女服务员,天热人多体胖,满脸不耐烦。女服务员闹清缘故,越发焦躁,骂三个小屁孩跑来“装逼”。顾客围上来看笑话,七嘴八舌议论,讥讽仨小子是“土鳖吃不了洋饲料”。同桌老饕见我们不喝,遂甘冒风险,将剩余的半瓶“坏了的啤酒”端起,一饮而尽。众人讥笑声中,我仨再也坐不住了,匆匆将锅贴吃完,逃命般溜走。刚出饭馆门,我就大骂苟顺民假充内行露了馅,连累俺俩也跟着丢人。赵大壮也跟骂,骂狗东西不禁夸,刚夸他胖,就喘上了。苟顺民哭丧着脸,乖乖拉着架子车跟在后面,一声不吭,任由我俩笑骂。
大儿子将卖煤剩余的五元钱上交,虎妈紧紧捏在手里,终日阴霾密布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阳光,感叹道:“把你养这么大,总算吃上回头食了。”却不问钱是从哪来的。卖煤的钱源源不断转为餐桌上的食品,弟妹们萎黄的小脸渐渐圆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