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是城中之城,一墙之隔,满汉居民从不往来。老铁是汉人里的特例,来满城佐领家送水次数多了,和我爷爷混熟了。八旗兵营等级森严,每人只与同级官员交往,下级见了上级,垂首肃立唯唯诺诺毕恭毕敬。佐领位居将军、都统之下,高居千人之上,手握兵权却透着孤独。我爷爷是个棋迷,棋瘾犯了坐立不安,顾不得官身威仪,立在自家门口转来转去,逮住谁是谁。与佐领下棋绝对是个苦差,你输了,他骂你不用心,草草了事糊弄长官;你赢了,佐领吹胡子瞪眼,气不打一处来。部属以后一见佐领在家门口背着手转圈,都远远避开。佐领今天棋瘾又犯了,看见老铁赶着驴车过来,问送水的会不会下棋。老铁回答:回佐领大人的话,小人略懂一点,只是不敢在大人面前露丑。我爷爷高兴了,非要送水的陪他下两盘。送水的不归佐领管辖,没有顾忌。两人棋艺半斤对八两,下得兴起,忘了上下尊卑满汉之分,你争我吵,嚷嚷不休,从此成了棋友。去年下连阴雨,老铁多日不来,佐领在家天天念叨。棋友再来送水,佐领认真地说:老铁你年纪大了,天天送水太辛苦。我想给城里巡防队管事的说说,给你在队里谋个差事,以后叫你来下棋也方便些。接着拿棋友开涮:等老铁吃上皇粮,给老铁张罗一门亲事,晚上再不睡冷被窝。又说老铁年纪大了,娶大姑娘难,找个小寡妇估计还能通融,说完哈哈大笑。老铁也笑,说我送了半辈子水,过惯了平头百姓的日子,看见枪炮就怕,刀口舔血的差事咱可干不了。娶媳妇就更不敢想,我光棍一条,闲云野鹤惯了,还是一个人过日子逍遥自在。再说咱年纪大了,万一哪天走了把年轻媳妇撇在半道,岂不是害人家吗?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小人恕不从命。佐领笑骂:你个老东西!别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你却拒之门外,不识抬举!过后又感叹老铁说的都是大实话,是个实在人。
“老铁!老铁!”驴车缓缓驶近,佐领压低嗓子轻轻唤了两声。老铁眯缝着眼,摇头晃脑沉浸在自己的唱腔里,像是压根儿没听见。晨光熹微,眼看驴车就要驶过,逃亡者急了,就手拾片碎瓦朝驴车砸去。瓦片正砸在驴腿上,大叫驴一惊,事先不做任何警告,驴腚一撅,两只后蹄猛地往上一扬,主人坐在空车上闭眼正吼得起劲,事先未得一点征兆,就直挺挺从驴车上摔了下来。“驴是鬼,摔下来不是胳膊就是腿。”驴是个怪东西,别看它体型远不如骡子马大,脾气却比骡马坏得多,驴脾气一旦发作,摔人摔得特惨。老铁被摔得七荤八素,躺在地上直“哎哟”,过了好一阵才从地上爬起。主人从地上爬起,照驴腚上踢了一脚,“遭驴瘟挨千刀的死驴!不好好拉车,尥什么蹶子?寻着找抽呀!”一边骂驴,一边围着驴车来回查看,找来找去,找不出驾辕叫驴突然发飙的原因。“老铁!”佐领鼓足最后的力气。这回老铁听见了,东张张西望望,最后发现东墙下黑影里坐着一个披头散发、满脸血污的大汉,正对着自己狞笑! 老铁吓了一跳,颤声问道:“你,你,你是谁?你怎么会认识我?你,你是人还是鬼?”
“我不是鬼,是大活人。你过来看看就知我是谁。”
老铁壮着胆子过来,凑近仔细辨认,不看还罢,一看惊得失声大叫:“这不是佐领大人吗?!你,你还活着?我还以为你早就战死了,正琢磨着上哪去给大人收尸呢!”正说着,街上有了动静,二三行人从不远处匆匆路过。老铁见状顾不得说话,水也不拉了,将佐领架起扶上车,连推带掀塞进大木桶,吆喝驾辕驴子掉头,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