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当年他的家庭出身存在某种问题,但究竟什么问题,从没问过,不清楚。我还知道,如果不是家庭出身问题,他早已调到沈阳军区文工团了。
虽然他不可能再成为沈阳军区文工团的团员了,但我想他是有个人理由高兴的。
那一天我也特别高兴,确实有种获得第二次解放的感觉——思想获得解放的感觉。
所以我情不自禁地说:那就喝点儿吧。
不料“老尤子”酒量特大,一瓶一瓶又一瓶,开第十一瓶啤酒时他居然还没喝倒!我只喝了一瓶半,那么他喝了九瓶半!其间去了一次厕所,回来跟没事儿似的。但我却是在他一劝再劝之下喝了一瓶半的,那一瓶半啤酒使我俩离开时,我几乎站不起来了。
天已黑了,他搀着天旋地转晃晃悠悠的我不知走到哪里时,我迈不动步子了,只得背靠人行道边的一棵大树坐下了。而他也守着我坐下了,吸起烟来。
当他将我送到复旦大门前时,天已微明了。
那一次我虽醉了,却没吐。
那是我唯一虽醉无悔的一次。
因为自“文革”开始以后,我从没那么高兴过。
后来我分配到了北京电影制片厂,十一年多的时间里再没沾过一滴酒,不论何种酒。
再后来我调到中国儿童电影制片,不久父亲的去世使我经历了亲情重创。我其实并没机会怎样地孝敬过父亲。我极怕对母亲同样丧失此种后悔莫及的机会,再次将母亲接到了北京。
母亲是能饮二三两白酒的。
父亲是个滴酒不沾的人,母亲起先自然也闻酒侧身。但后来连酒都凭票才能买到以后,母亲反倒开始饮酒了。因为若家中并无饮酒人口,酒票是不发给的。而对于好饮之人,酒票在当年比粮票还宝贵。父亲远在外地,哥哥患精神病,母亲一个弱女子操持风雨飘摇的穷家贫户,为难事多多,求人是家常便饭。求人须送礼,送礼必花钱,而家中最缺的是钱。于是酒票就成了不必花钱却又颇受欢迎的礼。为了能发到酒票,母亲得证明自己是饮酒者。为了证明自己是饮酒者,起先闻酒侧身的母亲开始饮酒。饮过几次酒的母亲,感受到了酒能浇愁,酒能解忧,结果有时也是“馋”酒的。故家中也每有一瓶廉价白酒,母亲实在苦绪成结时,便背着我们偷偷喝一口。对于那时的母亲,酒是药。
父亲退休以后,因为他不喝酒,甚至也见不得家人喝酒,母亲便戒酒了。我们都知道那对母亲是不容易的事,但因为都习惯了顺从父亲,便只能委屈母亲。
那些年我经常想,等什么时候母亲单独和我生活在一起了,我一定要在家中常年备有各种酒,使母亲什么时候想喝就可以喝到。而且,要经常由我这个视酒如同毒品的儿子经常陪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