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溺水手册(六)(1)

跑步的但丁 作者:林苑中


他们谁也没有看见她从草地上站起身来,然后围绕着她的身体看。她躺在那儿像是酣睡,她对她的睡姿不甚满意,尤其是那个五十开外的老女人将她的白底黄豌豆花裙子理了理之后,她的睡姿显得很不自然,使得她那光洁湿润的脸部和她身体很不相称。她身上那件裙子将她裹在一层静谧之中,这是江那边的那个男的给她买的,她穿上转着圈子给他看,那会儿她的内心既甜蜜又难过。他还给她买过好几样东西,譬如一个手镯,一个钱包,一个发卡什么的。虽然并不是很费钱,但她喜欢得不得了。这一切她是放在家里的抽屉里,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就像谁也不知道她在离家万里的另一个城市干了些什么?为什么又回来?这个女子在别人的眼里总是如此:摇曳多姿,有几多神秘。

当然,这种神秘感,现在没有了,她现在只是一个物体,和一个粗粝笨重的麻袋差不多。

似乎眨眼间就中午了,在她躺着的这块草地上,就一直没有断过人。人们叽叽喳喳的,大抵在议论着她的相貌之类的话什么的。有一群人在河提上走过来,他们的步子急匆匆的,忽然她看见在人群中有他,他明显的消瘦了。他从人群里快步奔到了她的身体跟前,他开始摇她的胳膊,眼圈红红的。她想信他是想哭出来的,可是始终没有哭出来,嘴里喃喃的一直反复说着一句话:你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么傻呢。他略带哭腔的外地口音很快就被围观者注意到了,他们在议论着这个眼前穿着整齐,略显憔悴的外地男子和她的关系。她感到高兴吗?可是她的身体对他的摇晃毫无反应。

他还轻轻的摸摸了她的脸蛋,不过很快就被人拖开了。然后她的爸爸跌跌撞撞的来了,他就瘫坐在离她的身体不到两步远的地方,那个眼睛深陷的人很快也被人搀扶起来。有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端来一把椅子,让她爸爸坐了下来。她爸爸过好半天,才哭了起来。这显然不是一个会哭泣的男人,一哭起来只是声音和双肩在颤抖不已。

人们是费了不少周折才将他们弄回家的,城乡间的中巴车没有一辆愿意运送一个死人。出多少钱也没有用,他们挣钱是很图吉利的。最后还是那个承包荷塘的麻子找来一辆平板车,他们七手八脚的将她搬上了车。平板车的木板上一个钉子突出来还刮坏了她的裙子。谁还在意呢?她上车后,平板车就开始滴水。她的爸爸也坐在车上,从地上扶到了椅子上再到板车上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呢,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两个深陷的眼眶。他木木的盯着她看。回到家以后,他就病倒了。这个可怕的厄运还将她的妈妈打倒在床。按照本地风俗,她在家停放了一天一夜,就被一辆面包车运走了。她看见了棺材。她的身体被放进了棺材,那两个来自火葬场的女工,几乎将她的身体重重的摔了进去。好像棺材有点小,她们用力将她往下摁了摁。这令她惊骇不已。她看见他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的可怜样子。

一会儿工夫之后,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了,队伍穿过街市,然后经过一条枫杨树大道,往城南火葬场而去。她看见自己的身体摆放在那里,她还看见来送行的人群里有很多亲友,熟人。他们一律的红着眼圈,有几个哭出了声来,她的父母被亲戚几乎架着走的。后来她就没有了,她看见自己的身体被推进了一片通红中,轰的一声,没有了。她觉得给家属放这种最后的录像有点残忍。她看见母亲在一个亲戚臂弯昏厥了过去。

她后来跟着他们回到家后,一直没有离去,她看着他跑前跑后,忙忙碌碌。谁也不知道他们曾经有一层令她愁肠寸断的关系。她家空荡荡的,家里的物件像是前所未有的绷着脸,紧缩着身子。巷子里在第二天的晨曦里依旧有人亮着嗓子叫卖豆腐,街上的孩子还会在她家门口的那棵香樟树下玩耍,跳绳,跳房子,猜蒙蒙。她的爸爸会拧开龙头接水,刷牙,捶腰叹气。她的母亲坐在阳光里变老了,脸上开始像橘子变小起皱。她也慢慢地成为时光里的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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