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雪居住过的地方(13)

衣染天光蓝 作者:任昌珉


有时候别人不耐烦地说没见过你说的这个孩子,她就会怔怔地站在原地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然后,奔赴下一个她所遇见的人。在那些天里,她将冉苼的模样在陌生的人面前重复了无数遍。她甚至惊动了喜城唯一的那家报社。我敢说,当年喜城的报纸刊登她找外孙的那一整版的事迹,没有一个字是编的。

我的奶奶,在日后的年月里,每当她不开心了,就必当拉着旁人诉说她的过往岁月。每次跟别人回忆她找冉苼的经历,必定声泪俱下,惹得旁人也跟着流泪,更别说冉苼的妈妈以及程天光了。庆幸的是,在当时,当这一家人为这个苦苦寻找不到的孩子再也不能多出丝毫的悲伤的时候,我们找到了他。

在河南的他的爸爸的战友家里,当我们一家人出现在冉苼的面前时。准确的来说,冉苼并没有看见我们。

那年他七岁,他抱着比他还重的木盆,背对着我们所有人,趴在恶臭的牲畜圈的围栏上。努力将盆子里的食物放进牲畜的面前。

你不能想象那一刻,我们一家人有多么想要杀了那个男人。但是你知道吗?当我的奶奶尝试着喊出冉苼的名字的时候,他一转身,看见我们,忽然就跑了。

那个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窘迫和不堪。

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他宁愿只是做了一个梦,他在那户人家里已经做了一个噩梦,但他习惯了,他不要这梦醒来。

不过,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有时候大家好像都已经不相信它曾经的确存在过。

但每到冉苼不肯和这个家里的人的某些情绪妥协的时刻,它们便会相约着一起再次袭向这个家最脆弱的那一根神经。以至于刺激这个家庭发生更为惨烈的一幕。

就好比现在。

“啪!”碗被拍在桌子上的声音,“好的不学,专学坏的!瞧瞧你眉眼里全是你那个死老子的鬼样!”我的姑姑完全被激怒了。冉苼也顺势将筷子摔在桌子上。

她无法忍受自己的儿子就这么一天天不像是她的儿子。她其实看不惯儿子越来越疯长的身高,她有段时间特别不能接受自己需要仰视才能看见他的眼睛。

她更想不明白,她一手养大的儿子,曾经偎依在她膝下淘气又可爱的孩子,怎么就一天天的越来越不是她当初想象的那样。她失望极了,最让她难以正视他的是,她在他的眉眼里,总能看见前夫的影子,她简直要疯掉了。

“姐——!”程天光埋怨地喊了一声。让人听了去,更像是在责备她破坏了吃饭的气氛。

“一件衣服嘛,他冷了自己还不会穿,你瞎操心。”奶奶也顺嘴插了一句,然后转脸对冉苼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对冉苼说:“听你妈的话,天这么冷。”

“你吓着囡囡了……”姑父将一口汤喂进小家伙的嘴里,嘀咕了句。囡囡就是他抱着的他们刚一岁的小婴儿。

“就是就是,吃饭提别人干嘛。”我妈妈也加入了这场复杂的家庭矛盾。在我们这个家庭里,谁都知道那个男人是不能被提的禁忌,所以每当有关他的苗头出现,大家势必齐力剿灭于摇篮之中,这已经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约定成俗。但现在,这个当事人却肆无忌惮地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引爆了这个定时炸弹。

这个时候,我抬头看向坐在我对面的冉苼,他的胸口起伏着,他当然知道大家都在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妥协。他不能让这么多人同时失望。久久的,像是大家都期待的那样,他重新拿起了筷子。

我的姑姑叹了一口气,眼泪瞬间就飙出了眼眶。她像是一只战败的野兽那般,拖着疲惫的身躯不管不顾地跑进了卫生间。她今年已经四十岁了,这从她的皱纹里几乎就能判断出来。但是,此刻,她却更像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哇——!”小家伙适时地哭出了声音,尖锐的,绵延不绝的,从她还未长出牙齿的小牙床上,起伏不绝。

这一切,就这么在我的眼前发生了,我不知道自己对于这一切来说到底算是个旁观者还是参与者。我只是忽然意识到,相对于这个家庭来说,相对于由生活亲自动手镌刻在这个家里的那些人脊背上的永恒疤痕来说,我一直想要得到的那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变得无足轻重。

你问我想要知道什么?告诉你也无妨。

我不过是想亲口问一问冉苼,三年前,写在黑板上的那句“冉苼喜欢程苏衣”,到底,是不是冉苼自己亲手写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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