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为止,我都清楚地记得那件事情。
那个时候,冉苼还没有被他的爸爸送去他的战友家。那一年,他跟着自己不懂得照顾自己儿子的父亲生活。我是指,当七岁的我跟着奶奶,去喜城的郊区的那座学校去看冉苼的时候,他刚好被他的爸爸偷回去半年。
他的班主任是一个和蔼的妇女,教授语文的,听说冉苼的外婆来看他,立刻支使一个孩子去教室里喊冉苼过来与我们相见。
我该怎么说下去呢?
我简直认不出,那个干瘦的怯生生地站在老师面前低着头,却任是奶奶喊他也不抬头看我们一眼的大头男孩子,就是几个月前还跟我在一起分苹果时一脸狡黠地说因为他小所以我要给他吃大半的冉苼。天知道我那可怜巴巴的智商怎么分得清谁大谁小。数九寒冬,他穿着单薄的风雪衣,对,当时羽绒服这种玩意儿在喜城还没有出现,我们管冬天的棉袄叫风雪衣。
他的袖口滋生出一层油亮的污迹,整张脸埋在领子里,冻得通红,裤子可能是因为他疯长得迅速的原因而短了一截,滑稽得像是马戏团的丑角穿的大裤衩,一双看出来样式的鞋子套在他裸露在空气里的大拇指上,如果你看得够仔细,你会发现其实他是穿了袜子的。只不过那袜子也恰好在大拇指处磨破了而已。
我的奶奶登时就哭了。
她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我只知道,最后他的老师,也跟着红了眼睛,从头到尾,冉苼都不让奶奶抱一下,只要奶奶一拉他,他就缩退到老师的身后,他的老师安慰着我的奶奶,不断开导他说你外婆给你带了新鞋子,快去试一试呀冉苼。
那个时候,我天真地以为他哑巴了,我问奶奶,冉苼是不是不会说话了,奶奶没有理我。
我们离开的时候,奶奶将带来的东西放在他老师的办公桌上,然后,在我们踏出教师室的时候,我忽然回头,看向低着头像是犯错的学生一样的冉苼,我清楚地看见他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一滴一滴,在他生了冻疮的脸颊上,划开一道清冽的泪痕。
从那以后,我是指当我们看过冉苼后他就消失了,而当我们再次把他找回来之后,冉苼才又回到了我们身边,又开始跟我们生活在这个家里。但不论是我,还是奶奶,都没有再提起过那次相见的状况。好长一段时间,我以为,奶奶和冉苼都忘记了那件事情。
我以为只有我记得,但是我错了。
而且,我没想到的是,程天光竟然也知道了,不仅他知道,连当时悲伤过度根本没有正常思考能力的冉苼的妈妈,我的姑姑,竟然也知道。
后来的事情是程天光告诉我的。
源于我姑姑的再婚。在她满心欢喜为自己的人生找到第二春而欣喜的时候,最不开心的人,便是冉苼,他何止不开心,甚至认为那是他这一生最可耻的事情,眼看着自己的妈妈嫁给另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男人,而真正的自己的爸爸,却无赖一样寄生在这个世界上,不死不活。没有比这更能伤害他的事情了。
也就是那一次,我们才知道,对于那件发生在遥远得我们都不懂事的年纪的事情,其实谁也没有忘记。
冉苼曾经指着她的妈妈说,如果她嫁给那个男人,他就没有这个妈妈。这气坏了他的妈妈,她一定是说了更加绝情的话,人在失控的时候,总是最无情的,尤其是当失控是以深厚的不知所措的爱之上的时候,尤为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