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整个小区寂静得可怕,彷佛一片墓地,唯有灯光昭示着人的气息。
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会在看见他们的一瞬间立刻全神戒备,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告诉我,不要被他们发现。
然后,然后我听见了我此生最不愿意听见的一段对话。我宁愿奶奶在我面前再上演一次妈妈离开喜城时的场景,也不愿意在这个漆黑的旮旯,听他们像是菜市场的顾客跟商贩就案板上的猪肉讨价还价一样争论我生活了几十年的家。
我首先听见程天光一如既往温和的嗓音,但此刻却显得极为急促。我相信他们在我到来之前已经进行了一场激烈的争吵。要不然程天光也不会用几乎是低吼的口吻警告对方,“你要敢这么做!我,我……”
“说啊!你怕他们一家人,怕到连说话都说不利索?”顿了顿,我听出来是张雨桐的声音,尽管我仅仅才见过她一次,但是那种凛冽的充斥着寒光的声音,告诉我,绝对是她。
“这他妈不是怕不怕的问题!”他的声音,穿透空气,响彻在黑暗里。
“你他妈就是一个懦夫!”她补充了一句。“我就知道!就知道他们会把你愚弄成这样!程天光,我要你记住!我今天来不是拉拢你!我他妈就是想让你知道!你他妈不姓程!你以为他们是对你好?我想我有必要再次提醒你!咱爸咱妈是怎么死的!”
透过空气,似乎都能感觉到程天光压抑在胸口的愠怒之气,但是随即,便化作一声叹息。
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站在背光的黑暗里,像是一只蛰伏的兽,面对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觉得人生绝望,他是否在想自己现在到底在干什么?这样继续困兽之斗,还有什么意思?!有一瞬间,我是指,当他抬头恍惚间看见漆黑寂静的远处的天际时,我猜,他一定在想,他自己到底是谁。
“从九岁那一年起,当我亲眼看着他们在我眼前死去,当我看见妈妈临死时将我的手掐出血来,当我看见医生从爸爸的身体下把你拉出来,这几十年来,你知道我有多么想要忘记这些吗?我他妈多想像你一样被吓得瞬间失忆。当她从医院里把你领走的那一刻,我就站在医院的门口,你知道我那个时候,有多想要把你从她们手里抢回来吗?”
张雨桐说话的声音开始哽咽,她停了停,收敛了下自己的情绪,吸了吸鼻子,看着站在黑暗里低着头的程天光,“好,不说这些。我现在就问你一句,你做,还是不做?”
久久的沉默。我不清楚他们之间存在着何种分歧,揪着一颗心,耐心等待程天光的下文。
“姐……”他的声音冗长而缓慢,仿若掺杂了绵延蜂蜜,流而不滴,缠绕得这夜也变得无限伤感起来。
“我是你弟弟,他们,也是我的爸爸妈妈,姐,没有人会愿意我们这么做。姐,这是谋杀,你一定要逼我成为杀人犯么?”
“是他们杀人在先!”
“那只是一场意外!”
“我也只是想要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这里没有东西属于你!不仅这里没有你想要的!我这里,你也想指望!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那他妈只是一场意外,谁他妈都不想这样!他们没有欠我,但我欠了他们!”黑暗中,程天光的身影逼近她,她仰着头,满脸的决绝。
“他们把你养大,好,没有欠你!但他们欠了我!”
“你休想伤害他们!我现在就可以跟你摊牌,张雨桐!你若那么做,我一定将你送进监狱!”
“哼哼。”她冷笑,“放心吧,谁让我家破人亡,我也就让谁家破人亡。我一定会这么做的。而且,你也知道,我一直在这么做,比如三年前写那句话让学校开除那个小骚货,然后跟冉苼那个傻小子在一起,你就算知道了是我做的,不也尝试着去撒谎欺骗他们来圆场,而不是告诉你所谓的家人这是个误会。你知道你这叫什么?你这叫帮凶,你别想撇清干系!”
“我没有帮你!我只是在帮我的家人,而且,我也没有你那么恶毒!”
“不错,我是恶毒,但也好过像你,不知廉耻的狗东西。”
“你再说一遍试试!”
“狗东西!贱坯子!你,冉苼,还有那个小骚货程苏衣!都他妈不是好东西!我诅咒你们都不得好死!全他妈被车撞死!我就是要让你们所有知道,我这些年受过的所有苦,我都要一点一点,全还给你们!”
“你以为只有你受苦么?你以为这么做,爸爸妈妈就开心了么?你以为这么做,你就能从头开始么?你做梦!你根本不知道你现在走的是一条自毁的路!”
“从九岁开始,从我进孤儿院的那一刻开始,这十几年来,我就从没有开心过,既然都没有开心过,我还怕失去?但我不甘心!不甘心!我不开心,你们所有人,也休想开心!我以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个开始,程天光,你可要睁大眼睛看好了,接下来会更精彩!”
“你疯了!你这个疯子!”程天光恶狠狠的声音划破小区的寂静。
然后,我看见她甩开程天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擒住的她的手,边后退边恶狠狠地吼:“程天光!你不是我弟弟,爸爸妈妈也没有你这样的儿子,程天光,你给我记住,你若阻止我,我一定死给你看!我要让你,一辈子活在悔恨里!我要让你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在你面前消失!你给我,记住!”
黑暗里,我听见她带着哭腔,跑掉了。然后,我看见程天光呆滞地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他缓缓地蹲下身来,将脸颊埋进自己的臂弯。他哭了,哭得很小声,像是他这个人,总是小心翼翼,彷佛生怕被自己发现,自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