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是,小学快毕业,爸爸死了,外婆和妈妈没有钱供我继续升学,打算送我到一家宁波同乡开的银楼学手艺。我想来想去,要求让我当印刷徒工,因为我看了《新少年》杂志登的茅盾的小说《少年印刷工》,那个叫元生的,姑父劝他去当印刷工,说排字这一种职业,刚好需要读过小学的人去学,而且到底是接近书本子,从前学的那一点,也不至于抛荒。一本书,先要排成了版然后再印,排字工人可以说是最先读到那部书的人。当印刷工人,一面学习生活技能,一面又可以满足求知欲。还说,说不定将来也开一个印刷铺。
元生听了以后,晚上确也做了一个梦,但不是开印刷铺子,而是坐在印刷机旁边读了许多书。
我也想做这个梦。不过后来外婆还是借了钱让我考中学。
我不仅是书迷,还热衷于出“号外”,出刊物,我不知道什么编辑、出版、发行,一个人干,唱独角戏。
十岁那年,“一?二八”日本鬼子在上海开仗。那时候,中国人连小孩子都晓得要抗日,打东洋鬼子。我早就知道“五三惨案”,日本人在山东杀了蔡公时,挖掉他的眼睛。知道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像大桑叶的地图从此缺了一大块。上海打仗,人人都关心十九路军打得怎样了。每天下午三四点钟,街上叫卖号外。我把人家看过的号外讨来,用小张纸把号外的大标题抄写五六份,送给人家看,不要钱。到现在我还记得写过“天通庵”、“温藻浜”这些地名,还有那不怕死的汽车司机胡阿毛。
号外尽是好消息,“歼敌三百”、“我军固守”……看了,晚饭都要多喝一碗粥。
我送给想看号外又想省两个铜板的人(两个铜板可以买个烧饼),像茶水炉(上海叫老虎灶)的老师傅,剃头店老板,救火会看门的,刻字铺先生,都是这条街上的,他们挺高兴。
妈妈又生气又好笑,说:“这小伢子送号外,晚饭都不想吃了。”她不知道我抄号外要多长时间,抄错了还要重写。
小学五六年级,我编过一份叫做《大家看》的手抄刊物,材料来源是韬奋编的《生活星期刊》“据说”这一栏和《新少年》杂志“少年阅报室”这一栏。比如,停在镇江的日本军舰的水兵时常登陆“游览”拍照,画地图,警察不仅不敢得罪,不干涉,还要保护,真是岂有此理!又比如,湖北有个地方,穷人卖儿卖女,两三岁的男孩,三块钱一个;七八岁的女孩,顶高的价钱是六块钱;十五六岁以上“看货论价”。我要让小朋友们知道有这样丢人的事情,这样悲惨的事情。
刊物每期还抄一首陶行知作的诗歌,像:“小孩,小孩,小孩来!几文钱,擦双皮鞋?喊一个小孩,六个小孩来,把一双脚儿围住,抢着擦皮鞋。”谁读了心里都很难过,都会想一想为什么?我的同学,就有家里很穷的,说不定将来也要擦皮鞋。
我还是个漫画迷,办了个漫画刊物《我们的漫画》,买张图画纸,折成课本那样大小,用铁丝骑马钉,从报纸、杂志、画报选一些漫画,描在这本刊物上。原来黑白线条,我用蜡笔、水彩、粉画笔着上颜色,更加好看,在同学之间传阅。小朋友说“滑稽得很”,“好看得很”,他们还不懂得什么叫讽刺,只是觉得夸张的形象有趣,最爱看黄尧画的《牛鼻子》。
这本手工漫画刊物一共“出版”了九期,最后一期,是在“八一三”以后出的,封面是“蒋委员长”的漫画头像,那时他是领导抗战的。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坦白交代。如果让人知道,还了得。画也不错,给蒋介石戴上德国式的钢盔,好像是胡考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