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晓风《玉想》,兼怀李霖灿老师
蒋勋
张晓风的《玉想》要重新出版了,我把这一册大多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散文拿在手中重新读了一次。
读着读着,觉得午后河边乍明乍灭的阳光真好,隔着河,对面的大屯山一带白云卷舒,或来或去,配合着时起时落的潮声,我就放下了书,跑去找台南朋友新寄来的今年刚收的春茶。
《玉想》是要有一盏“春茶”搭配着读的。
这些近三十年前都读过的文字,在春茶的新新的喜气得意的滋味里,一一在沸水中复活了。
晓风写这一系列文字的时候我们常一起出去玩,有一个“花酒党”这样的名字,五六个人,七八个人,带一盅酒,听闻什么地方有好花,好山水,便一路杀去,盘旋数日。
我跟晓风、慕蓉去过南仁山,中央山脉到尾端的余脉,低矮丘陵起伏,很像黄公望八十二岁的名作《富春山居图》。那时候两派学者正为了故宫两卷《富春山居图》孰真孰假闹得不可开交。从乾隆皇帝开始就闹不休的“双胞案”,到了山水面前,忽然想起黄公望在“无用卷”卷末写的“巧取豪夺”四个字。也许黄公望一生卖卜为生,到了八十二岁真的卜算出了这张画要到人间去经历一段“巧取豪夺”的沧桑吧。
被称为“元四家之首”的黄公望,八十二岁的名作,不再只是“名作”,而是一堆“巧取豪夺”的“欲望”。在不同的人手中流转,有人为这张画倾家荡产,有人为这张画死时不能瞑目,吴洪裕因此要侄子烧起火来烧画殉葬,却没想到烟火腾腾,画烧成了两段,死者瞑目了,活着的人还是从火堆中抢出,前段成为《剩山图》,历经大收藏家吴湖帆的手,最后进入了浙江博物馆。后段较长一段也历经不同人收藏,最后入了清宫,被乾隆当成假画,1949年随故宫南迁,到了台湾。
做学生的时候,有幸随庄严老师、李霖灿老师一起看画,拿出一卷《富春山居图》,四五个研究生,一面跟老师聊天,一面努力做笔记。
我是不用功的一个,不知道为什么总惦记着元代一张纸上什么地方无意间滴下一水痕,或汗,或泪,或是某一春日不经意的雨滴,留在上面,没有人觉察,水痕婉转,却随岁月成为沧桑的斑驳,那就是大书家所说的“屋漏痕”吗?
我也惦记着画上在明末清初留下的烟火记忆,在灰烬的边缘,一点点惊恐险绝的遗迹。
晓风像是在谈“玉”,谈“陶瓷”,谈中国艺术中的颜色,谈刺绣,其实,也许我们有一样的毛病,谈着谈着,会情不自禁,跑去专心凝视一块玉上的“瑕疵”。晓风说的“瑕疵”,是书画里的“屋漏痕”,是玩古玉的人津津乐道的“沁”。因为入了土,那玉和石灰,松脂,人的骨血,动物的腐尸依靠在一起,年月久了,玉石上就有一块去除不了的“斑”,或赭或灰,或如发丝,或如血脉,或如泪痕,丹心要化为碧,便是“沁”这个字,“沁”是如此深的记忆,“沁”入肺腑,是对抗岁月,对抗毁灭的惊叫。
中国的美学,要看到黄公望“巧取豪夺”之外的岁月的痕迹,才会有带着泪痕的惊叫。
那时候在《富春山居图》长卷前面,李霖灿老师没有说什么话,他似乎对争辩笔仗都不感兴趣,他谈中国艺术的文字像诗,不像论文。
这个原来杭州艺专出身要做画家的学者,因为战争,误打误撞走了西南边陲的大山,遇到沈从文,知道生命里有许多意外,像晓风在《玉想》中说的“错误”,李老师和南迁的故宫书画注定要走在一起,走到台湾,注定要在他的凝视下,看到一千年前藏在《溪山行旅图》树丛中“范宽”这两个字,找到目前全世界唯一可以确定的“范宽”的真迹。
我带学生到故宫看《溪山行旅图》,指给他们看树丛中隐藏的名字,他们觉得奇怪,“怎么一千年来都没有人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