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入土,像蝉的幼虫一样,不要悲伤,这不叫死,有一天,生命会复活,会展翅,会如夏日出土的鸣蝉……”
那究竟是生者安慰死者而塞入的一句话?抑是死者安慰生者而含着的一句话?如果那是愿心,算不算狂妄的侈愿?如果那是谎言,算不算美丽的谎言?我不知道,只知道玉琀蝉那半透明的豆青或土褐色仿佛是由生入死的薄膜,又恍惚是由死返生的符信,但生生死死的事岂是我这样的凡间女子所能参破的?且在这落雨的下午俯首凝视这枚佩在自己胸前的被烈焰般的红丝线所穿结的玉琀蝉吧!
五、玉肆
我在玉肆中走,忽然看到一块像蛀木又像土块的东西,仿佛一张枯涩凝止的悲容,我驻足良久,问道:
“这是一种什么玉?多少钱?”
“你懂不懂玉?”老板的神色间颇有一种抑制过的傲慢。
“不懂。”
“不懂就不要问!我的玉只卖懂的人。”
我应该生气应该跟他激辩一场的,但不知为什么,近年来碰到类似的场面倒宁可笑笑走开。我虽然不喜欢他的态度,但相较而言,我更不喜欢争辩,尤其痛恨学校里“奥瑞根式”的辩论比赛,一句一句逼着人追问,简直不像人类的对话,嚣张狂肆到极点。
不懂玉就不该买不该问吗?世间识货的又有几人?孔子一生,也没把自己那块美玉成功地推销出去。《水浒传》里的阮小七说:“一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但谁又是热血的识货买主?连圣贤的光焰,好汉的热血也都难以倾销,几块玉又算什么?不懂玉就不准买玉,不懂人生的人岂不没有权利活下去了?
当然,玉肆老板大约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一个除了玉的知识找不出其他可以自豪之处的人吧?
然而,这件事真的很遗憾吗?也不尽然,如果那天我碰到的是个善良的老板,他可能会为我详细解说,我可能心念一动便买下那块玉,只是,果真如此又如何呢?它会成为我的小古玩。但此刻,它是我的一点憾意,一段未圆的梦,一份既未开始当然也就不致结束的情缘。
隔着这许多年如果今天那玉肆的老板再问我一次是否识玉,我想我仍会回答不懂,懂太难,能疼惜宝重也就够了。何况能懂就能爱吗?在竞选中互相中伤的政敌其实不是彼此十分了解吗?当然,如果情绪高昂,我也许会塞给他一张《说文解字》中抄下来的纸条:
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腮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絜之方也。
然而,对爱玉的人而言,连那一番大声镗鞳的理由也是多余的。爱玉这件事几乎可以单纯到不知不识而只是一团简简单单的欢喜。像婴儿喜欢清风拂面的感觉,是不必先研究气流风向的。
六、瑕
付钱的时候,小贩又重复了一次:
“我卖你这玛瑙,再便宜不过了。”
我笑笑,没说话,他以为我不信,又加上一句:
“真的——不过这么便宜也有个缘故,你猜为什么?”
“我知道,它有斑点。”本来不想提的,被他一逼,只好说了,免得他一直啰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