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溯洄 2

玉想 作者:张晓风


二、“到西安城外,娶一汉家平民女子……”

而同一年,远方另有一男孩才一岁,住在西安城的小雁塔下。和他生命相系的最早的这条河叫渭水。

外曾祖父那一代在西安做知府,慈禧逃庚难那一年还是他接的驾。大概由于拥有这么一种家世,他被取了一个大有期许意味的名字:蒋勋。

辛亥革命之后,身为旗人的外曾祖父那一代败落了。外曾祖父临死传下遗命,要儿子必须娶个西安城外的汉家女子,平民出身,刻苦坚忍的那一种,家道才有可能中兴起来。外婆就这样嫁过来。外祖父显然不太爱这位妻子,一径逃到燕京大学去念书了。但这位外婆倒真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丈夫不在,她便养一窝猫。日本人侵华的那些年,西安城里别家没吃的,她却能趁早晨城门乍开之际,擦身偷挤出去。一出城,她便如纵山之虎,城外到处都是她的乡亲朋友,弄点粮食是不成问题的。后来她又把大屋子划成一百多个单位,分租给人,租钱以面粉计,大仓房里面粉堆得满满的。

看到小外孙出生,她极高兴,因为小男孩已有哥哥,她满心相信可以把这孩子朓给母系,所以格外疼爱。西安城里冬天苦冷,她把小婴儿绑在厚棉裤的裤裆里,像一串不容别人染指的钥匙。

母亲当年念了西安女子师范,毕业典礼上的那首歌她一直都在唱:“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她还有一把上海来的蝴蝶牌口琴,后来因为穷,换了面粉,事后大约不免有秦琼卖马之悲,也因此每和父亲吵架,都会把“口琴事件”搬出来再骂一遍。

中国民间女子的豪阔亮烈,蒋勋是在母亲身上看到的。

她到台北的故宫博物院去参观,看到那些菲薄透明的瓷碗,冷冷笑道:

“这玩意,我们家多的是,从前,你外婆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摔它一个。”

看到贵妇人手上的翡翠,她也笑:“这算什么,从前旗人女子后脑勺都要簪一根扁簪,一尺长咧,纯祖母绿,放在水里,一盆尽绿——这种东西,逃难的时候,还不是得丢吗?丢了就丢了就是了。”

母亲有着对美的强烈直觉和本能,却能不依恋,物我之间,清净无事。

往南方逃亡的时候,已经是1951年了,逃到福建,从长乐上船。小男孩哭,母亲把他藏在船舱下面,吓唬他不准再哭了——早期的恐惧经验在后来少年的心里还不断成为梦魇,他时时梦见古井,梦到惊惶的窒闷和追捕。暂时住在西沙群岛一个叫白犬的地方,好心的打鱼人有时丢给他们几尾鱼,日子就这样过下来。奇怪的是,许多年后,做姊姊的仍然恋恋不舍想起那些渔人分给他们的鱼:

“好大的鱿鱼啦,拿来放在灰里煨熟——哎,那种好吃……”

逃难的岁月,毁家荡产的悲痛都退去了,只剩下一尾好吃的鱼的回忆。

终于,全家到了台湾,住在大龙峒,渭水换成了淡水河,孔庙是小男孩每天要去玩的地方。至于那轻易忘掉翠尺的母亲宁可找些胭脂来为过年的馒头点红,这才是真正的人间喜气。那一年,是195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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