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火中取莲 1

玉想 作者:张晓风


一只陶皿,是大悲痛大磨难大创痕之余的定慧。

那些一度经火的器皿,此刻已凉如古玉,婉似霜花。

认识孙超这人,会使人有个冲动——老想给他写传记,因为太精彩。其实说传记还不太对,传记嫌平面,孙超的生平适合编成话本,有话有唱有板有眼一路演绎下去(或演义下去),这,先从三代说起吧:

轰然一声,三进大屋的第一进炸成平地。

接着,第二进也倒了。

那是中日战争的年代,地点则在自古以来一直和“战争”连在一起的徐州城。

一家人都逃光了,只剩下一位老妇人不动如山,端坐在第三进堂屋里。有个日本军人直走进来,看见她夷然自若地抽着水烟袋,啪哒——啪哒——日本人刚入城,是这片沦陷区的新主人,但她是这所屋子的主人,一向就是。现在屋子虽炸了,但主人还是主人,她不打算站起身来。

日本军人心虚了,他恭恭敬敬地放了一些东西在桌上,是罐头,沦陷区最实惠的礼物。老妇人用大袖一拂,所有的罐头砰砰然全落在地上。

依照当时战胜军人的气焰,此刻洗劫全家,亦无不可,但那军人走开了,走到藏书的地方,拿了几本书就走了。

那老妇人是孙超的奶奶。

她把全家赶走,说:“逃得愈远愈好。”可是她自己却留了下来。只凭一口气,跟整个日本军比强。

逃难的孙超和母亲冲散了,母亲炸死,父亲也回了老家。开始自己流浪的那一年,他八岁。等胜利还乡,他十六了,在徐州女师附小读了二年半,又碰到第二次劫难,于是又开始第二次的飘徙,平生最拿得出手的资历,大约就是流浪吧!

“绝不拿别人的东西!”

从小离家,但从来没遭过人白眼,只因家里规矩大,教得严,看到别人有好东西,规定先把手背到背后才准看,绝对不去碰一下。这简单而彻底的训练使孙超成为一介不取的人,而且,日后艺术上也一空依傍,绝不捡现成的便宜,他永远只取属于自己的东西。

出来的时候是青年军。连保送军校也不肯去念,他只想纯当兵,只想打最直接的仗。舍生不是难事,难的是二十年刻板严苛的军旅生活适应。那些年最大的慰藉是读书,读极硬的书。

记得有一本罗光著的《中国哲学史》,定价四十元,当年他的月薪十八元,他便去替人打毛衣(奇怪,一个大男人竟会织毛衣),三个月以后才存够买书的钱。

有一年,岁暮,有位中学老师邀他到家里去吃饭。他从清泉岗出发到台中市赴宴。绕着主人的屋子走了几圈,伸出的手几度缩回,竟不敢按铃,篱内的温暖家居图,不是这身二尺半可以撞进去的吧?严重的自尊心和自卑感交战后,他终于爽约了。

回部队的车子晚上才有,他竟不知该去哪里。逛着逛着,他很自然的走进书店,老板娘站近他,眼睛盯着他不放,她怀疑这年轻的大兵是来偷书的,她的疑虑不算太错,他的确没钱买书,但不是来偷书,他来看书——也许不是看书,只因店里有光,书里有知识的闸门,而当晚他正无处可去。出身于有钱有势有根底的家庭,几曾受过这种侮辱,他夺门而出。

去哪里呢?无非是另一家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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