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说,这故事是说,有个人,生了病,他说谁要能医好他,他就把女儿嫁他。结果,有一只猴子医好了他,他只好守信用把女儿嫁给猴子,可是这事太丢人了,他丢不起脸,就把女儿和猴子放在船上,叫他们漂洋过海到远方去结婚,他们后来也生了孩子,美国人就是这样来的啦!”
奇怪,这故事听来像高辛氏嫁狗的情节,(因为它战阵有功)后来生子十二人,成为蛮夷。
林渊有时候也以“成语”为题材,例如他雕婚姻,一块顽石的两侧各雕一男一女,男子眉目凶恶,女子五官平凡卑弱而认命,颈下却有块大瘿瘤,林渊想刻的是台语说的:“项颈生瘤,妇人家嫁了坏尪(丈夫)——都是碰上了。”碰的原文是ㄉㄨ、,一音双关,指“碰”上,也指“阻”住。
但我看那石雕,却不免惊动,仿佛觉得那女人的肿瘤是一项突显明白的指控,她用沉默失调的肉体在反驳一桩不幸的婚姻。
“这又是什么故事呢?”
“这就是说,很早很早那时候,有人想要来盖一座楼,想要一直盖到天上去,可是有一天早上,他们一醒,忽然一个说一款话,谁也听不懂谁的,只好大家散散去。”
我大吃一惊,这故事简直是《圣经》中巴别塔的故事啊!
“这故事哪里来的?”如果查得出来,简直要牵出一篇中西交通史。
“书上写的呀!”
“什么书?”我更紧张了。
“就是古早古早的书,都写得明明,后来呢,又下了雨,一连下四十天,一天也不停,四十天哩,后来就做大水啦,这些人,就躲在船上……”
我们这才知道那件作品刻的是一列人头,站在船舷边上。但这故事分明是《圣经》中的方舟故事,难道我们民间也有这种传说吗?
“阿伯,你这故事哪里听来的?”治平毕竟是教社会学的,问起话来比我有头绪。
“收音机里啊!”他答得坦然。
我松了一口气,起先还以为出现了一条天大的属于“神话比较学”的数据呢!原来渊仔伯不很“纯乡土”,他不知不觉中竟刻了希伯来人的文学。
渊仔伯其实也有简单的不含故事的作品。只是即使简单,他也总有一两句说明:
“这是虎豹母,从前这山上有老虎下来咬人哩,老虎本来就恶,生了孩子,怕人害他的孩子就更恶了!”
“这是公鸡打母鸡。”
另外一座用铁皮焊成的人体,他在肚子上反扣一口炒菜锅,题目竟是“樊梨花怀孕”,真是有趣的组合。
林渊不怕重复自己,因此不会像某些现代艺术家天天为“突破自己”而造作,林渊不怕翻来覆去的重新雕牛、羊、猪、鸡、鸟、蛇、龟、虫、鱼和人。他的作品堆在家门口,堆在工作室,放在大路边,养在草丛里。走过他家围墙,墙上的石头有些也是雕过的,踏上他家台阶,阶石也是雕像,石雕于他既是创作也是生命,是勤劳操作一世之余的“劳动”兼“休闲”。他隶属于艺术,更属于神话。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学生家的别墅,躺在后院鱼池边看星月,有一株迷糊的杏花不知怎的竟在秋风里开了花。这安详的小镇,这以美酒和樱花闻名的小镇,这学生的外公曾在山溪野水中养出虹鳟鱼的小镇,这容得下原住民和平地人共生的小镇,这如今收获了石雕者林渊、摄影人梁正居、能识拔艺人的议员黄炳松的小镇,多富饶的小镇啊!
我觉得自己竟像那株杏花,有一种急欲探首来了解这番世象的冲动,想探探这片慈和丰沛的大地,想听听这块土地上的故事。
——原载1985年12月29日《联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