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在科隆市郊的小河边停了下来,党卫队中校指着旁边的树林说:“下车吧,黄先生,目的地到了。”
林子深处死一般的寂静,偶尔能听见啄木鸟哒哒的啄木声,喜鹊在看不见的地方鼓噪。不时有几只老鸦掠过老橡树,发出令人心颤的哇哇声。树梢投下长长的黑影。猛地吹来一阵凉风,这里饱和着蘑菇和松脂的气味。
忽然,一个人影从我身后的灌木丛里钻了出来。“汪家昌!”我认出了这人。“你这个华人的叛徒,日本人的狗!”
汪家昌没有理会我,他笑嘻嘻地走到中校身旁,躬身行礼,说:“特里斯科先生,他就是中国派来解救袁文道的人,我给您说起过的那个黄仲泰。您看……”汪家昌向这位特里斯科中校做了个数钞票的动作。
特里斯科笑了笑:“汪先生,稍等片刻,先把这人处理掉再说。”
汪家昌点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特里斯科缓缓地掏出手枪,说:“黄先生,怎么说呢,只能怪你的命不好,运气太糟糕。上帝并没有站在您这边,碰上这样的中国人。”他指了指身旁的汪家昌。“连自己叔叔都能杀的人,你还指望他不出卖你?对吧,汪先生。”
汪家昌听了这话,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的,他扭曲着脸庞,难堪地说:“中校先生,这……这……我……”
“黄先生,对不起了,一路走好。”
我一声不吭地傻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浊,不知如何是好。我茫然地看了看四周,这里明净而清澈。天空一片淡蓝,空气静止不动;脚下的沙地很干燥,一小块一小块地闪着亮光;近处的河水潺潺流淌,絮絮细语着流过鹅卵石,泛起道道涟漪。河对岸的山岗上,一个小男孩赶着两头牛出现在我视野的尽头。两头牛漫步走进河中,伸长脖子,挣脱缰绳,轻轻地、悄无声息地饮起水来,还不时抬起头,安详地四处张望,显得悠然自得。串串的水线,从牛的嘴中流出,在落日的余晖下,闪闪发光。随着日落,河水渐渐失去了清晰的反光,树木的阴影也越来越长。山岗升起一片蒙胧的暮色,血红中又带点橘黄色的云彩。
今天的黄昏真美丽。我心里想。在这样的风景里死去,在凄凉和悲壮中有一丝欣慰。只不过自己没有完成任务,更没有看到革命的胜利,实在不值得。
这时,附近的教堂响起了钟声。砰的一声,枪响了。我全身一颤,奇怪,我怎么没有中弹的感觉啊。我摸了摸身体,没有鲜血,也没有地方中弹。我转头一看,只见汪家昌额头中弹,像一条死狗一样躺在地上。特里斯科拿着冒烟的手枪,冲着我笑。
我一下糊涂了,这个特里斯科搞的什么鬼把戏?
特里斯科用流利的汉语说:“听我的意大利朋友马里奥讲,在秘密营地,一个中国小伙子喝‘一百五带拖斗’把他的苏联教官喝倒了。他还在扳手腕的比赛中所向无敌。据说这小子会中国功夫。”
我脑子嗡的一声炸了!马里奥是我在东方大学的同学,一个气质优雅的意大利共产党员。我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在学校的毕业宴会上,他用意大利人特有的歌喉,演唱了《我的太阳》。到现在,我还记得他的声音和歌剧演员一样。
这个纳粹中校怎么会知道我在秘密营地的事情?他怎么会认识马里奥,莫非他是张和林派来的人?是自己的同志。
我抱着赌一把的心态,轻声用汉语说:“先生,近来西风很猛烈。”
特里斯科扔掉烟头,用汉语回复道:“是的,我真的认为你们全家应该搬到东边去住。”
特里斯科笑吟吟地握住我的手,说:“您是黄仲泰同志吧,我就是张和林,让您受惊了,真对不起!”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你就是张和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