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阿迪亚镇一片闷热的沉寂，街上看不到人影，见不着飞鸟或是猎犬的影踪。没有一片树叶在飘动，没有一茎草叶在摇曳。仿佛有魔鬼闯进了镇上，正用它那干燥的嘴唇，吸尽昏迷的大地的全部力量。

我如约来到镇上的小酒馆。我推门进入，看见十来个人坐在顺墙的吧台边，人人面前放着一只只冒着泡沫的酒杯。他们友好地向我点着头，哼哼哈哈了一阵。这些人大都是当地的农民，到这里来消遣一会儿，用酒精冲刷掉自己对战争的怨恨。屋角还有几个人静静地玩着骨牌，若是李志民在这儿，一定会坐下打个通宵。

我看见有个人单独坐在一张圆桌边。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嘴里叼着雪茄烟，戴一副墨镜，这人就是藤原幸。

“黄先生，您真准时。”藤原幸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来，喝杯酒。”他替我倒了杯威士忌。藤原幸戴着墨镜，我无法看清他的面容，但可以看见他的脸颊有几道疤痕——有刀伤的，有灼伤的，难看又恶心。

“藤原幸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儿？不会是你良心发现，准备放了王义国吧。”

“没事就不能聊聊？咱们应该有共同语言，都是为了一个人在欧洲战斗，说实话，我挺佩服您。”藤原幸摇晃着酒杯，他戴着一枚钻石戒指，像个显富的活宝，“袁文道，一个神奇的中国工程师，德国军工界的‘轻武器专家’，能用耳朵判读出枪型和故障的天才。也难怪，为了他，你杀了那么多人。”

“我杀人是为了保护我的同胞，我杀的都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可你杀人是为了更好地侵略邻国，满足自己的兽欲，为了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别人身上，你们的意志对吗？我们俩可以比较一下，谁更道德。”

“不……不……不！”藤原幸粗鲁地打断我的话，“黄先生，您喜欢看小说吗？我很喜欢看小说，特别是法国小说，只不过很多情节都是虚构的，缺乏现实主义！是的，缺乏现实主义！我忽然想起了一部小说，讲一个人偷了一个黑社会头目很多钱，他正想逃走，没想到黑社会绑架了他的家人，比如父母、兄弟、妻儿等等……”

藤原幸吐了一口烟雾，继续说：“黑社会的人说，假如这家伙不把钱交出来，就杀掉他的家人，绝不留情。想想看，如果这家伙不把钱交出来，这些人就会打爆他家人的头，砰，砰，脑袋开花！那个头目对偷钱人说，‘你还不给钱，还想要多少家人的血溅到地上，十个？二十个？三十个？一个接一个被无情地杀死。”藤原幸贴近我的脸，神经质地说。

这时，藤原幸变得漫不经心：“不就是为了一笔钱嘛，我并不喜欢这个结局，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这个偷钱人杀了黑社会的人，救出他的家人，带着钱远走高飞了。很荒唐！相当荒唐。”

“这说明你根本不懂文学。要知道读者都喜欢美满的结局，人都想过幸福的生活，只有禽兽才会喜欢丑恶的东西。在任何小说中，坏人最后都要死，这是人类共同的道德观念，坏人不能赢。”我对藤原幸说，“我倒想给你讲一个故事，真实的故事，你知道约翰迪林杰吗？美国悬赏的头号银行抢劫犯，这可算是老谋深算的人。政府追捕他的时候，这人竟然与‘红衣女郎’安娜萨格一起去传记剧院，当时上演的是《曼哈顿的故事》。没想到，看完电影之后，联邦调查局的人就在剧院旁边的巷子里开枪打死了迪林杰，就像打死一条狗一样！所以，故事的开端通常是坏人先得逞，结局是他们像狗一样死去。”

“哦……是吗？”藤原幸沉默了一会儿，“生活有的时候要比小说奇特，它是现实的，不会像小说和电影那样去虚构情节。袁文道是属于我们的，是我们的钱，可你在德国把他给偷走了，这可不好。没办法，为了让您把他交出来，只好让您的家人受点委屈。”

“好了，黄先生，我该走了，酒钱您来给吧，多谢招待！”藤原幸看了看手表，那是一块闪着金光的劳力士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