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上午,文嘉刚进公司就被杜泊轩叫进了办公室。老会计师张雅和注册会计师姜小妮已经在办公室里了。张雅是财务部部长,姜小妮是副部长。
“杜总早。”
杜泊轩示意文嘉坐下,“文嘉,你昨晚没休息好?”他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随口问道。
“我?……还好。”文嘉下意识摸了摸脸,昨夜失眠半宿,不知道是黄脸还是黑眼圈出卖了自己。杜泊轩的眼力真狠,莫不是自己的脸色和姜小妮的成鲜明的对比?看她今天的肤色,白里透红,幸福那么昭彰地印在脸上。
“不管你们白天是多么幸福或者是多么辛苦,晚上都得给我保证睡眠!我可不想你们头昏脑涨给我写错一个数字!”杜泊轩轻抬嘴角,一抹笑意瞬间藏入了眼底。
文嘉像被窥破了心事,难堪地低了头。她离婚的事,公司还无人知晓。
杜泊轩继而严肃道:“从今天开始,财务部全员加班,准备迎接下个星期的两件大事。第一件是税务局的检查,我们志远商贸集团公司是纳税大户,但树大招风,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有任何闪失。张部长已经很有经验了,就全权负责吧,姜小妮配合,财务部其他人员工作由你们自行安排。”
张雅和姜小妮凝重地点点头。
“第二,我们公司正在争取加拿大Order集团所有产品的中国总代权,对方希望看见我们最近一年来的销售、盈利以及客户网络资源的报表,这个报表,将直接影响到我们最后的胜算。所以,我考虑再三,这项任务由文嘉负责完成。”
“我?……”文嘉失声叫出来。辞职一年多后,重新回到公司上班才三个星期,刚刚把工作理清头绪,杜泊轩把这么重的任务分配下来,她有点惊讶。张雅和姜小妮也十分意外。
“对,当然是你,难道还是我?”杜泊轩微笑。
“可是……”文嘉有点急。
杜泊轩示意让张雅和姜小妮先回了财务室。
“对自己没信心?”杜泊轩起身给文嘉倒了一杯茶,文嘉有些忐忑。
杜泊轩是公司的常务副总,总经理杜思良的亲弟弟,主管公司财务、销售与后勤三个部门。当初文嘉辞职回家时,杜泊轩曾给她承诺:任何时候,都可以直接回公司上班。事实证明,他的承诺是可信的。
“我对公司这一年多的销售状况根本不熟悉,我怕做不好。更何况,还是和跨国集团合作。”
“不熟悉?不就是一些数字?我给你一周的时间熟悉够不够?你本来就管着进销存的台账,凭你的智慧,把这些数字组合起来,易如反掌。”
“杜总,您太抬举我了。”文嘉心里没底。
“从前的文嘉不是很有冲劲的?怎么回去一年多,人也不够自信了?”杜泊轩从身边的地柜里,拿出一叠文件和一个U盘。
“这些,是这几年几次大项目合作的会计报表,电子版的在U盘里。有些是张雅做的,有些是我做的,你拿回去研究一下。做这样的报表,不在量,而在质。我想,对方想看的,并不是我们的流水账,我相信你能很快找到重点!”
文嘉喘了一口气,“希望是这样。”
“你很聪明,这些应该难不倒你。文嘉,你应该去做营销,做会计有点浪费了。”杜泊轩并非开玩笑,“你还记不记得,一年前我曾建议过你干脆调到营销部去发展,那里的空间更为广阔,你说考虑考虑,可考虑的结果,是你辞职回家带孩子去了!”
“辜负了杜总的期望,我很抱歉,可那个时候……”
“孩子也是人生重要的部分,我能理解。现在,你回来了,我很高兴!”杜泊轩摸了摸下巴的胡茬,“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处理好了。”文嘉点头,岂止是处理好了,简直就是处理干净了。
“那好,先把这项工作完成好,其它的,我们从长计议。”杜泊轩把文件和U盘塞进文嘉手中,“放手去做吧,我希望现在的文嘉,比从前更有激情,更有魄力。”
杜泊轩是个好老板,平易近人,体贴员工,言出必行。志远商贸公司有着强大的凝聚力,很大程度上,是来源于他的个人魅力。杜泊轩深谙一个道理,员工是水,他是舟。掌控好了水流,能送他去大海。掌控不好,他这一叶扁舟随时都可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于茫茫商海。公司十五年来取得的成功,在私人企业中是一个奇迹。而创造这个奇迹的,绝不仅仅是他们兄弟俩,而是一个团队。
文嘉,也是水,但,她属于浪。只有浪,才有可能让舟超速前行。杜泊轩最擅长的事情之一,就是在水中发现浪花。他惜才。
杜泊轩是在五年前招聘复试上,第一次见到文嘉的。他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认定这个女孩不该属于城市,她素面朝天,束了一根马尾,穿了一件白色连衣裙,衣裙的颜色显旧,已经不是纯白,还有点小,把她丰满的上身绷得紧紧的。她很优雅,举手投足都透着韵味,她也很直率,说起话来像初生牛犊。即使知道杜泊轩是老板,也丝毫不懂得讨好和媚笑。
杜泊轩问文嘉,为什么别的女孩出来应聘都懂得精心打扮,你怎么就不懂?
文嘉说,她懂,但不想。因为她只要一打扮,就会有人问她做不做秘书。
杜泊轩笑得很大声。
文嘉留给杜泊轩的第一印象,是真实。她的骄傲,是藏在骨头里的。
文嘉的字写得很漂亮,一丝不苟,台账极其工整,从来没有出错。杜泊轩很快看到了这个年轻女孩的踏实和认真。
但让杜泊轩刮目相看的,是文嘉的聪慧和责任心。
志远商贸公司有个客户,要了二十万元的货物,说好货到付款,可对方老板不地道,货入了仓库就开始变着法拖欠货款,也不说不给,但就是不给。业务员也不敢得罪,只能忍气吞声赔小心。眼见就拖了三个多月了,可怜业务员跑了几十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转账支票拿回来了,交到了财务部。文嘉一看,马上还给了业务员:不用进账,他们把我们的账号写错了。
又是这样的伎俩!故意写错!业务员气得骂娘,连连责怪自己太不仔细。志远公司有严格规定,大额货款超过回笼时间的最高期限,业务员全年奖金就没了。
文嘉也很气愤,“他们是存心不给钱,让你逼急了,就用这样的招数来应付。”
业务员欲哭无泪,“都怪我,不该随便和信誉不好的公司打交道,我要白忙活这一年了。”
“这样吧,我陪你一起去换支票。”文嘉突然自告奋勇,“但有个条件,一切你都得听我的。”
业务员不解地看着她。
文嘉诡秘地笑了笑,“他们会用计,我们也试试。”
两人打的到了对方公司。文嘉嘱咐业务员,“我先进去,你等我发了短信后再进去,进去换支票的时候,什么都别问,万一看到我,就当不认识。他们说什么,你就答应什么,总之,把支票换出来,立即给我发个短信。记住,再看好了账号。”
“他们真会付款吗?”业务员很怀疑。
文嘉咬了咬嘴唇,“看运气吧!”
半个小时后,文嘉发短信让业务员进去了。
业务员很快就把支票换出来了,前所未有地顺利。他前脚出来,文嘉后脚出来,两人一同到银行进了账。业务员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大呼文嘉神奇,问她用的什么法子。可文嘉除了笑,什么也不说。
文嘉用妙计帮业务员追讨货款的事,很快传遍志远公司。杜泊轩饶有兴趣地把文嘉叫到了办公室,问她究竟是怎么把货款要回来的。
文嘉支吾了半天,没说什么。
杜泊轩奇怪,“对我还保密?”
文嘉的脸上显现了难得一见的羞涩,“其实,这只能算是个三脚猫的伎俩,被前人用过无数次了。我不过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没想到对方就信了。我没去要钱,是去买货了。”
“买货?”杜泊轩愣了,快速地在大脑里反应着文嘉的语言。
“是啊,买我们公司的货。”文嘉特地延长了“买”字。
“买货?你是用什么身份去买的?”
“我们天水市文化局下属的一个经贸单位,在网上都可以查到的。”那是文嘉姐夫的单位。
“他们怎么就相信你了?”
“我给他们看了我的身份证。”文嘉的户口,在天水,“而且我带了一张三十万元的承兑,那承兑正好还有一周就到期了,等同现金嘛。”文嘉每周都会收到业务员拿回来的承兑汇票。
“我听懂了,你冒充经销商,带着那张三十万的承兑,以一个经贸公司的名义,去对方公司点着买我们的货。”杜泊轩的思路已经明朗,“你买的货大于对方仓库的总量,对方货源不够,一定会立即再来找我们买新货,所以,你料定他们那时不敢得罪我们的业务员,一定会把前面拖欠的款子付清。”
文嘉连连点头,“就是这样的。”
“半个小时,你都做了些什么?”杜泊轩好似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谈市场行情,讨价还价,然后给货品挑刺,最后起草了合同,起草合同的时候,我让业务员进去换票。”
“你会起草合同?”
“我们财务部有业务员每笔业务合同的备份,看多了,也会了一点。”
“那你真是无师自通啊!你为什么要给货品挑刺?”
“一个真正的买者,是不会去夸要买的东西好,只会说不好,因为要还价。”
“起草了合同,然后你怎么办?”
“合同刚刚起草完,业务员的短信来了,我假装突然发现我的合同专用章不在身上,说马上到宾馆去取,然后就溜了。”
“原来是这样,你这行为……”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文嘉朗朗地说。
杜泊轩大笑不止,“文嘉呀,你还真是个人才!”
杜泊轩从那时就认定文嘉聪慧过人,好好打磨,一定能成为营销精英。
中午吃饭的时候,姜小妮端着饭盒凑到文嘉跟前坐下来。文嘉正盯着一堆报表发愣。
“还好吧?”姜小妮看着文嘉的眼神直勾勾怪怵人的,“想什么?那么专注?”
“好不好都得好,活着就得好。”文嘉看着一堆报表,觉得自己无法静下心来,思想恍恍惚惚,毫无重点。
“文嘉,我怎么老觉得你最近怪怪的,越来越深沉了。”姜小妮往嘴里塞了一块五花肉。
“你胃口真好。”文嘉看着姜小妮突然笑了,“今天吃的什么?又是你老公做的便当?”
“是啊,他的厨艺越来越精湛了,赶得上一级大厨了。和他结婚前我很挑食的,现在什么都吃,全是他的功劳,你看我现在,整大了一圈啊。”只要说起老公,姜小妮的脸上便绽出幸福的花朵,顺带还夹杂着自豪和得意。
“真羡慕你!还是你有福气,找了一个好老公。会挣钱,又疼老婆。”文嘉真心羡慕,结婚三年多,乐岩连水煮白菜都没尝试过。
“你中午吃什么?又吃盒饭?瞧你,都瘦成豆腐干啦!你老公真失职,人家生孩子都是越生越胖,你怎么是越生越瘦。”
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文嘉越发没胃口了。
“小妮,你结婚几年了?”文嘉问。
“怎么突然问这个?我今年二十九,结婚整五年。”姜小妮拉下一根鱼刺,“下个月九号刚好是我们结婚五周年纪念日,老公说要带我去旅游呢,税务局这一来,要泡汤了。”
“结婚五年还能这么宠着你,真是钻石级的男人。”文嘉想起她和乐岩,也刚好是五年,从开始到结束,五年。婚姻就像孩子,不一样的家庭,养出不一样的孩子。
“是啊,他总说我就像他的女儿。”
像女儿?文嘉想象着,那该是被捧在手心里的滋味吧。文嘉从不奢望乐岩像爸爸,能像老公也不错,却不能年届三十,还像个孩子,吃喝拉撒,凡事依赖。
“你们没考虑要个孩子?”
“孩子?”姜小妮顿了顿,“我们想丁克。”
“丁克?”文嘉吃惊,“你不想生孩子?”
“不想。养孩子太辛苦,责任重大。现在社会复杂,竞争惨烈,你看,这连着几年,哪年顺?连大自然的气候都不正常了,生个孩子出来不是遭罪?万一将来他连房子都买不起,不是要露宿街头了?不如把这悲惨的景象,消灭在思想的摇篮中吧。”
文嘉哑然失笑,姜小妮似乎有点道理。乐童的将来,也许面临的是更残酷的生存考验。
“都像你这么想,人类离灭绝的日子不远了。”
“好在像我们这样想的人是少数,繁衍后代的责任,就由别人去完成吧。”
“你老公也这么想?公公婆婆也同意?”
“公公婆婆我不管,我老公认同就行。二人世界多好啊,永远都能保持甜蜜的意境,要是有个孩子,这么吃喝拉撒一折腾,整天都围着孩子转去了,谁还顾得了什么老公老婆了?就连两个人在家亲热,都要有所忌讳,多别扭啊。时间一长,还能有爱情吗?那东西可娇贵得很,经不起琐碎和怠慢。反正我老公的弟弟,刚生了个儿子,他们武家有传宗接代的,公公婆婆不会找我麻烦了。我们女人哪,就得对自己好一点,别让男人把我们当成繁衍的工具。”
文嘉听得一身冷汗,这不就是她婚姻生活的真实写照?可是,这是因为生养孩子造成的吗?爱情的保鲜期究竟有多长?但无论如何,文嘉都认为,乐童是她人生最珍贵的礼物,她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生了乐童。“不生孩子,爱情真能保鲜?”
“反正,我认为能。其实,这个观念在国外早就稀松平常了,只是在咱们中国,无后为大的观念还深入人心。你看,很多发达国家的人口早就是负增长了。”
“呵呵,小妮,又在发表你的无孩论啦?”张雅从门口走进来,“说这么大声,当心门外有人听去了。”
“听就听,正好让他们学习新观念!”
“一个家庭,有个孩子总是好些吧,不然,年纪大了,会成为一个缺憾,老无所依,剩下老两口在家,大眼瞪小眼,也没什么乐趣。”张雅笑了,她的女儿已经快大学毕业了。“你看文嘉的那个儿子,真像个小天使。我就不信,生一个这么可爱的孩子,小两口就不快乐不幸福了?是不是,文嘉?”
文嘉附和着笑,无言以对。她觉得自己那个笑容,特假。她的心,隐隐地痛。“看着小妮吃得这么香,我也饥肠辘辘了,吃饭去咯。”文嘉逃开了这个话题,逃出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