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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迁:谁动了父亲的“地气” 2

我们把守护忘记了 作者:王金钢


拆迁从根本上改变了每一个底层市民的生存困境,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不是因为拆迁,能住上设施齐全的崭新的现代化大居室,对一般老百姓来说真的是很遥远。但对于父亲这样的老年人来说,说拆迁是抽筋断骨之痛,其实并不为过。

自从得到要搬走的确切消息以后,父亲便整日心神不定,坐立不安。这座43号小院,伴随了父亲四十多年(之前我家住在与这儿相隔不远的同一条胡同的另一院子),他曾为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与街坊红过脸,他到处拣来的破旧桌椅木料堆满了一座油毡搭盖的小棚(也许计划着今后盖房用得着)……他怎么舍得搬走?

父亲每天都要跨出小院的门,走出胡同,到街上遛弯。从胡同到大街的距离不过三四百米,他要走上半个小时。那时候不是因为腿脚慢,而是一路上不停地有老街坊、老哥们儿拦住他聊上几句,大到国际国内新闻政事,小到退休养老金的最新变化和煤、水、电价的上涨……父亲的大多数信息来源都与这三四百米的路程有关。谁谁一天不来,老哥们儿们就会猜测——

“老张怎么没来?”

“你还没听说呢?——住院了!”

“呦!什么病啊?昨儿还见着来呢……”

……

为了证实自己的健康硬朗,父亲每天必会准时出现在大家面前,风雨无阻。这已成为他们互报平安的一种特殊的约定方式,一种简单而充实的生活乐趣。

如今,父亲即将与这种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彻底告别。

山墙的一侧已经成为工地,轰鸣的开掘机昼夜不停地运转。声音刺耳,更闹心。父亲在屋里,一刻也不安宁。

出去,进来,又出去……

那时候的父亲就像一头憋疯了的困兽,随时准备扑咬一切扰乱他平静生活的人。

临近动迁的最后几天,父亲一整天一整天坐在院门对面的广场上,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家的房子和山墙旁边的工地。他大概正盘算着,还有几天我们的家也会像这样被夷为平地,43号小院将永远不复存在。他就这么死死盯着,脑门冒火,心里运气,谁叫也不回。我们看出了父亲的反常,觉得他精神不对,目光发狠,当时却并不十分在意。

我们计划着把年迈的父母暂时安置在农村老家,等这边买了新房,再接二老回来。

搬家那天,父亲寸步不离他的老屋子,强令搬家公司把所有家什一样不落地搬到车上,他要带回老家。一只破椅子、火钩子他都不许留下。我们阻止他,他就大声怒喝我们——

“混蛋!这都是我置的,都得带走!”

胡同里住了一辈子的老哥们特意赶来跟他告别。依依不舍。

父亲从车窗里伸出手来,攥紧对方的手,不禁老泪横流。

老哥儿俩一定都在想,这辈子,也许再也见不着了。

整整一辆大卡车的破旧家什,一路颠簸着运到河北老家,运费1000多元。

我问父亲:“这么老远,花这么多钱运一堆破烂回去,值吗?”

父亲狠狠地:

——“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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