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时屯在巨野县城西南,离县城四十五里,是个大屯。百时屯四周有海子墙,听娘说,闹胡子的时候海子墙一丈多高。俺记事的时候,海子墙已经倒了,剩下两米半高的底座。墙下的壕沟叫海子壕,雨水多的年份,里面有鱼。出入百时屯有三个门,南门、北门、西门,是屯里三大姓庞、时、姜三家修的。
一九四六年夏天开始,八路军和中央军在百时屯拉锯。
那年春天,先来的是八路军。他们在屯里驻了很长时间,吃的是自己带的,也守规矩。俺家的堂屋亮堂,变成八路军的小医院,住着四个八路军,三男一女。老百姓都到这儿看病,花钱少,好得快,他们会打针。以前,百时屯的人没打过针。
有一天枪响了,狗咬人乱,说是中央军在打百时屯。中央军的飞机往下丢炸弹,墙里墙外的机枪一起响。
打起仗,百时屯就剩下老头老太太了,年轻人都躲到别的庄。俺家剩下娘,里院剩下有病的叔伯大娘。炸弹和机枪响了两天两夜,谁都不敢出门。大娘啥时死的,没人知道,还是一个八路军跟娘说:“里院有个老太太死了。”娘才知道。
中央军打进来,八路军跑了。枪声一停,娘找了四个有点儿劲的老太太,用箔帘子把大娘卷上,抬到东边俺家果园里。果园里有个战壕,她们把大娘放进去。大娘长得瘦小,加上有病,不足六十斤,可还是累坏了老太太,她们没力气埋人了。
听说大娘去世,俺二大爷来了,他哭了几声:“嫂呀嫂呀,你的命咋这么苦啊?”
中央军来,事就多了,他们进院就喊:“倒房子!把房子都倒出来!你们都住到一间屋里去!”
男女老少不管几口人,都住到一间屋里去,剩下的房子都得给他们。他们把老百姓的门卸走做碉堡用,还把屯里的树活生生砍了,树头在海子墙外面插了一圈儿。大伙儿说,这叫“插木寨”。砍树之前,他们挨家找菜刀、铡刀和锯。心眼多的人家得了信儿,把东西先藏起来。
有个当兵的到俺家找菜刀,娘说:“早就让你们的人拿走了。”
娘偷偷给俺使个眼色,俺知道是让俺到厨房藏菜刀。俺到厨房拿起菜刀,东看看西看看,不知道该往哪儿藏。当兵的进屋了,俺把菜刀往身后一背。
当兵的问:“你家菜刀呢?”
俺说:“不知道。”
他说:“把手伸出来,你手里是啥?”
俺只好把手伸出去,十分不情愿地说:“菜??刀。”
当兵的把菜刀夺过去,往俺头上比画:“我劈了你!”
俺吓得嗷一声跑了。
娘说:“别吓唬俺孩子!”
那个中央军拿着菜刀走了。
中央军住进俺家第一天,有个当兵的从厨房拿来和面盆,舀上水,坐在一条长凳上洗脚。赶巧,那天二哥从外面回家。二哥一看,气得火冒三丈,他把当兵的脚一抬,当兵的仰面朝天摔下去,当的一声。二哥把和面盆往地上一摔,瓦盆咣的一声碎了。
六把刺刀明晃晃地冲着二哥过来,俺吓得抱住二哥的腿叫:“二哥!二哥!”
二哥一米八五,一点儿也没害怕,他指着这六个人,一个一个问:“你家用和面盆洗脚吗?你家用和面盆洗脚吗?”
六把刺刀都放下了,二哥不算完,拽起那个当兵的说:“走!我去找你们当官的问问。”
到了当官的那里,当官的说:“都怨我管教不严,我一定收拾他!你消消气,先回去吧。”
娘怕二哥惹事,第二天早晨就把他撵走,让他到舅家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