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小时候,常听男孩子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飞机拉??。”飞机上要是丢个炸弹,就在地上炸出好大一个坑,炸弹皮崩出很远。要是从飞机上往下打机关枪,黄铜子弹壳从飞机上掉下来很多。子弹壳三寸多长,大拇指粗细。
每次打完仗,百时屯的孩子都出去捡弹皮,捡回家攒着,等着换钱、换东西。俺也捡过,捡了四五斤哩。娘不叫俺捡,怕俺有个三长两短。娘说:“咱啥都不要,咱要命,能平平安安活着就行了。”
不打仗了,做买卖的来到百时屯,弹皮能换盆换碗。
道北有个姓姜的六哥,他家小五那年十三岁。小五捡了一块大炸弹皮,想卸开,铜和铜一起卖,铁和铁一起卖,能多卖点儿钱。小五坐在院子里,把炸弹皮放到凳子上,他拿着钳子卸螺丝,谁也没当回事。
忽听咣的一声响,很多人往他家跑。到那儿一看,小五的右手没了,血放线似的往外喷。有个人胆大,先掐住小五的手脖子,又有个人找来布条使劲缠,六哥打听好治红伤的大夫,赶紧送去止血,小五的命算是保住了。
过了两天,六哥在房顶上看见小五的那只手,全都黑了。
没了右手,小五好像一下长大了。他知道自己干不了重活,上学很用功,用左手学写字,后来在百时屯做了小学老师。百时屯人送他外号“五单悠”,叫惯了,他也不在乎。
北门里有个姜家媳妇,俺叫她五嫂。五嫂七十多岁了,她得过一场大病,病好了,她落下痴呆症,头总摇来摇去。不知在哪儿捡了个手榴弹,她坐在地上,一边摇着头,一边用手榴弹砸地,嘴里还念叨:“这个东西好,当蒜锤子正好。”
有人路过,正好看见五嫂手里的手榴弹冒烟了,抢过来就扔到没人的地方,咣一声,响了。
庆云大爷给俺家当过长工,岁数大了,娘帮他买了几亩地,盖了两间房。打完仗,他去地里搂豆叶,搂着搂着,就看见那堆豆叶冒烟,庆云大爷快跑几步趴下了。这边,手榴弹爆炸了。庆云大爷说:“幸亏搂到手榴弹,要是搂着地雷,早就没命了。”
前面的杨庄有个杨孩,他姥娘家在百时屯。杨孩爹娘有三个闺女,就这么一个儿子,那年杨孩十八岁,已经订婚了。杨孩抱着一块大弹皮想换碗,卖碗的说:“不中,你这弹皮上有引火帽,还能炸响。俺不敢收,你卖给别人吧。”
杨孩不信,抱起弹皮往地上一摔,把他自己炸碎,胳膊腿都没影儿了。卖碗的用的是一个木轱辘小红车,两边的席篓子装满碗。这一响,把小红车子和碗都炸飞了,卖碗的人一点儿伤也没有。
杨家亲戚来,把杨孩的尸体捡到一块,整走了。卖碗的是外庄的,啥都没说,也走了。杨孩爹娘想见儿子最后一面,不管咋哭闹,众人也没叫爹娘看,买个棺材就埋了。
杨孩爹娘天天放声大哭,哭得嗓子都喊不出声了。
老百姓说:“打仗死人,不打仗了,咋还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