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即晋元兴二年(公元403年),时陶渊明39岁。早存躬耕田园的志向直到年近不惑时才得以践履夙愿,难怪他有“夙晨装吾驾,启涂情已缅”这般激动了。从“鸟哢欢新节,泠风送余善”,“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这些喜气流溢的诗句中,我们仍能真切地感受到诗人当年初试躬耕时心情的新奇与兴奋:田野鸟儿欢快的啼叫像是在迎接春光又像在迎接诗人,轻妙的微风给他送来融融和意,被春风抚摸的嫩苗似乎也充满了好奇……此情此景使他想起古时“植杖而芸”的荷蓧丈人,想起结耦而耕的长沮、桀溺,并深深理解他们何以要远离仕途耕而不辍,何以要逃避“滔滔者天下皆是”的尘嚣“悠然不复返”。
对于陶渊明这种自小“游好在六经”的士人来说(《饮酒二十首》之十六),选择躬耕的确需要巨大的勇气。因为“先师”孔子早有“遗训”:“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孔子认为躬耕只是为了谋食而有碍于“谋道”(道德修养),所以,当他的弟子“樊迟请学稼”时,转脸就被他恶声恶气地痛骂了一顿:“小人哉,樊须也。”陶渊明辞彭泽县令而去作“陇亩民”,不仅自己“秉耒欢时务”,而且还“解颜劝农人”,这不正是孔子所痛斥的远君子而近小人吗?更要命的是,孔子鄙视耕稼的偏见到魏晋南北朝已变成了成见和定见,那些仰赖家世余绪的士族自己“未尝目观起一拔土,耘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却无知而又轻薄地蔑称农民为“田里猥人”、“田舍儿”。到溉祖父“彦之初以担粪自给”,到溉作了吏部尚书后还有人嘲讽他“尚有余臭”。因此,与陶渊明同时并齐名的谢灵运就比陶乖巧多了:“既笑沮溺苦,又哂子云阁,执戟亦已疲,耕稼岂云乐”(《斋中读书》)。一直到唐代口口声声“慕陶”、“效陶”的著名诗人韦应物也唯独不“效陶”躬耕,他在《种瓜》一诗中说种豆种瓜“信非吾人事,且读古人书”。不难想象,陶渊明选择躬耕既要忍受来自士林的浅薄嘲讽,还得忍受有悖先师遗训的指责批评,更不得不忍受耕不救穷的煎熬。以如此沉重的代价换来贫穷,却偏偏要选择躬耕作为自己的生存方式,陶渊明真是“拙”到家了。一方面他谴责当世那些“曳裾拱手”、“宴安自逸”的不劳而食之辈(《劝农》),同时,他自己“解印绶,弃官去”后,便有滋有味地操起开荒、种豆、锄草、收禾这些农圃营生: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五首》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