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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然远寄——论陶渊明饮酒(4)

澄明之境——陶渊明新论 作者:戴建业


魏晋时期,价值世界与血腥的现实世界完全脱臼。孔子曾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生以成仁”《论语·卫灵公》。个体生命虽终有一死,但作为个体存在本质的“仁”、“道”却不受死亡的威胁。既然生命存在的目的就是“闻道”和“成仁”,那么个体生命自身并没有绝对价值,只要能实现“成仁”和“闻道”,一己的生命又有什么不可抛舍的呢?因而,“仁”与“道”作为个体存在的终极目的和根据,长期以来为人们提供了甜蜜的死亡慰藉。可是,现实往往把儒家的“仁”、“道”嘲讽得一钱不值,到了魏晋,一直被视为个体生命终极目的和根据的“仁”、“道”受到了人们深刻的怀疑。颜回闻道不可谓不勤,伯夷的节操不可谓不高,可他们的下场又如何呢?不妨听听陶渊明迷惘的倾诉:“承前王之清诲,曰天道之无亲;澄得一以作鉴,恒辅善而佑仁。夷投老以长饥,回早夭而又贫;伤请车以备椁,悲茹薇而陨身。虽好学与行义,何死生之苦辛!疑报德之若兹,惧斯言之虚陈。”(《感士不遇赋》)“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九十行带索,饥寒况当年。”(《饮酒二十首》之二)得道大贤的命运尚且如此悲惨,匹夫弱妇的下场就更可想而知了:“坦至公而无猜,卒蒙耻以受谤;虽怀琼而握兰,徒芳洁而谁亮。”(《感士不遇赋》)抱仁施义者“早夭而又贫”,至公无猜者“蒙耻以受谤”,怀琼握兰者在人世备受冷落,而那些不仁不义的奸佞之徒,那些借仁义以行不义的伪君子反而平步青云,个个在官场上春风得意。因此,陶渊明在《形影神·神释》中断然否定了立善成仁的人生选择:“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仁义道德再也不能成为个体存在的根基,它受尽了冷酷现实的奚落,在死亡面前它更是苍白无力:“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形影神·神释》)这就是应劭在《风俗通义·正失》中所说的:“五帝圣焉死,三王仁焉死,五伯智焉死。”成圣成仁的“三皇大圣人”到头来不是照样一抔黄土?

儒家的价值大厦倒塌后,玄学并没有在这片废墟上重建起使人信赖的具有权威性的价值规范,因而它也不能赋予个体存在以目的和根据。人们的灵魂失去了凭依,大家突然感到彷徨无措,阮籍毫无目的地驱车乱驰,常常途穷恸哭而返;刘伶成天烂醉如泥,时时刻刻狂躁不安;诸阮与猪猡一起纵酒,都是生命失去存在根基后惶恐焦虑的表现。陶渊明也深觉人生“未知止泊处”(《杂诗十二首》之六),没有根基的生命飘浮不定,不知何处是停泊的地方,行为因而也没有价值标准:“行止千万端,谁知非与是?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誉毁。”(《饮酒二十首》之六)他比当时任何人都更痛切地感受到了人生存在的无根基性:“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杂诗十二首》之一)人生既像陌上逐风飘转的灰尘,又像没有找到归宿的失群孤鸟:“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饮酒二十首》之四),“翼翼归鸟,相林徘徊;岂思天路,欣及旧栖”(《归鸟》)。诗中“徘徊无定止”的失群鸟就是归田以前诗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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