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和当时大多数敏感细腻而又正直不阿的文人一样,不仅深切地感受到了个体存在的无根基性,也深切体验到了人生的无意义性。一旦现实否定了闻道和成仁的道德完善,死亡嘲笑了猎取功名的壮志宏图,人生的道路就只剩下两条:要么屈身向督邮之类的上层折腰,昧着良心踩着别人肩膀,在他人的屈辱呻吟中向上爬,一面曲意逢迎上司,一面又残酷地鞭挞黎庶,用人民的血汗垫高自己的位置;要么就从腐朽的官场抽身而逃,维护自己良心的正直和灵魂的纯洁,和下层人民一起过一种淳朴的精神生活,而这样做的代价就是与穷困为伴,免不了家无隔夜粮而向人乞讨,尝尽“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扣门拙言辞”的羞窘与心酸(《乞食》),免不了“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的饥寒,饱受“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的煎熬(《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人的一生多短暂,而在这如白驹过隙似的一生中,能常常开口而笑者又有几人?世上能够龇牙咧嘴的人,他们多半只有人的躯壳而无人的灵魂,他们所享有的只是尔虞我诈的乐趣,或者在非精神性的感官生活中寻求开心;而那些能主宰自己内在生活,维护自己灵魂高洁的人,既要忍受物质的匮乏,又要经受心灵的折磨。或者出卖灵魂以求荣,或者保持纯洁而挨饿,人生除此还能干什么呢?陶渊明在《饮酒二十首》之三中说:“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死亡规定了每一个体的生存寿限,人之“所以贵我身”,不正是由于他只有“一生”吗?生命的一次性和短暂性,才使人们对自己“倏如流电惊”的人生倍加珍惜。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在“鼎鼎百年内”又能干什么呢?按理说应该赋予生命以崇高的目的,才能使这宝贵的人生熠熠生辉,但人们又不可能强加给生命任何外在的目的——不管这个目的是高尚的还是卑劣的;人们在这纷繁扰攘的百年之内也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不管个人的能力大还是小,没有任何功业能使自己永恒。生命是如此易于凋零:“市朝凄旧人,骤骥感悲泉。明旦非今日,岁暮余何言。素颜敛光润,白发一已繁。阔哉秦穆谈,旅力岂未愆。”生活又是那样难得舒畅:“民生鲜长在,矧伊愁苦缠。”在这愁苦相缠的人生中唯一能给人带来一丝快意的东西就是酒,可诗人又由于“家贫不能常得”(《五柳先生传》):“屡阙清酤至,无以乐当年。”(《岁暮和张常侍》)陶渊明在《己酉岁九月九日》一诗中把人生的无谓抒写得精警动人:
靡靡秋已夕,凄凄风露交,蔓草不复荣,园木空自凋。清气澄余滓,杳然天界高;哀蝉无留响,丛雁鸣云霄。万化相寻异,人生岂不劳。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
这首诗前八句写秋天蝉去雁来,蔓草在凄露里枯萎,树叶在秋风中凋零。草木的摇落变衰引起陶渊明人生迟暮之叹。后八句从上八句生出,由外在景物的铺陈过渡到内在情绪的抒写,由“万化相寻异”的节序变换过渡到“人生岂不劳”的沉重喟叹,“言此秋之时,乃万化相寻所至,非无因而来也。如春必寻夏,夏必寻秋者,化之所为。天地尚如此,何况人乎!则人事之喜、怒、哀、乐、富、贵、贫、贱,亦日相寻于一世之中,岂不劳哉!劳而至死,自古皆然,不足异也,而念之在怀,中心亦不能不焦也。何以稍能称我之情,惟有且以浊酒自陶而已”何燕泉语,引自马墣《陶诗本义》卷三,清与善堂刊本。个体找不到形而上根基以获得死亡慰藉,又不能通过个人才智建立功名,把自身价值实现在现实世界以求永恒,人生似乎只有与琐细、平庸、潦倒、饥寒做伴,只有在死亡恐惧中偷生,价值世界的瓦解在使人意识到生命有限性的同时,又使人领略到人生的无谓。“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唯一可抚慰人生且称我之情的只有酒,酒引开了我们对个体死亡和人生惨象的视线,它事实上成了无谓人生的“有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