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生命的目的和价值就存在于生命自身,那就必须注重生之过程的完满,就必须真实而不虚矫地袒露自己的生命,就必须展露自己的性命之真。在陶渊明那里,性命之“真”就是存在的根基。然而,世人多不能悟透这一人生至理,时时顾及世俗的毁誉和名声的大小,甚至将美誉盛名当作个体生命的全部价值和目的所在,许多人把人生“在世图名”视为当然之理。当名声和地位把他们一层层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时候,他们生命存在的本真性也就完全遮蔽了。陶渊明对这些人深不以为然:“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饮酒二十首》之三)他们为了身外浮名而压抑自己的生命,而扭曲自己的真性,为浮名所累而丧失了自身。这首诗指出世人“由于不悟大道,故惜情顾名,而不肯任真,不敢纵饮,不知及时行乐。此即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所谓“不悟大道”就是不懂得生命的价值不在于外在的浮名而在于生命自身的道理,不足于己则必求之于外,必定不敢呈露自己生命的真性,而且,在不断向外追逐浮名的过程中,生命也逐渐丧本离真。为了求得世人十分看重而实则一文不值的美名重望,他们把自己真实的“我”隐藏起来,他们的形象就是他们的假象。他们自己的一生非常像一名人生舞台上的演员,老是在扮演世俗所期望和指定的角色:诚惶诚恐地侍奉君王,满脸堆笑地讨好上司,恭恭敬敬地孝顺父母,无微不至地慈爱儿孙,客客气气地对待同辈……总之,他们是大家称道的忠臣、孝子、慈父(母)、正人,就是不是他们自己。更有不少伪君子矫情邀誉,阮籍曾辛辣地嘲笑那些伪君子们的丑态:“洪生资制度,被服正有常。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容饰整颜色,磬折执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这些人害怕卸下自己的面具,他们的身份就是他们的伪装。奸贼在清醒时要装扮成忠臣,忤逆也要装成孝子,负心郎不得不装成痴情汉,偷情的荡妇更会在自己丈夫面前显露忠贞。陶渊明为此痛心地慨叹道:“真风告逝,大伪斯兴。”(《感士不遇赋》)《饮酒二十首》的最后一首也说:“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