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大脚》是杨亚洲最新的电影作品,影片的女主人公张美丽是一个乡村教师,她和一群生活在西北干涸土地上的孩子们生活在一起,尽管她的生活并没有承载太多的危机,可是她还是坚持认为自己活得并不成功,尤其是她有一双太大的脚。张美丽喜欢一个有老婆的放映员,一不留神她就成了第三者。她和王放映员的爱在那样一个充满闲言碎语的地方也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对于他们的爱,王放映员的儿子(他也是张美丽的学生)最初也抱着敌视的态度。这个孩子的状态很容易让人想起张艺谋的《菊豆》里那个阴郁的儿子。刚开始看《美丽的大脚》的时候我还是很担心张美丽的命运,我担心她是不是也会被这个儿子杀害。不过,影片并没有朝我所担心的方向发展,而是朝另一个我熟悉的方向发展,他开始把张美丽变成倔强的秋菊(《秋菊打官司》),一根筋的魏敏芝(《一个都不能少》)。
女志愿者夏雨来到张美丽的学校,成为代替张美丽给孩子们上课的老师。影片的视点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更多的时候我们是通过夏雨的视线来看张美丽这个人物的。影片夸大了城市与农村之间的差异,不断展示夏雨和张美丽之间的性格冲突。这些冲突又基本上建立在误会的基础上。夏雨为了自己的一件名牌衣服可以跟张美丽大发脾气(如果她来之前知道这个村子是如此多风沙的话,我想,她即使是城里人也不会带那么多名牌衣服来),而张美丽为了给孩子们买电脑,不惜跟当地的“大款”苟且的情节设置,更是让人瞠目结舌。不客气地说,《美丽的大脚》让人联想到的第五代的电影太多了,一部拍摄于2002年的电影有如此多的第五代电影的影像复制,是中国的电影又回到了80年代,还是他们的电影经验根本就滞留在那样一个时代,裹足不前?
2002年,许多人在关注第五代电影人的集体亮相,而在看到他们的电影《和你在一起》、《美丽的大脚》的时候,你会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们的电影真的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当我看到影片中倪萍(饰演张美丽)在北京的繁华商场里数落这些被城里人伤害的乡村孩子,孩子们个个泪流满面地听着的镜头不断切换的时候,我已经如坐针毡了,不是我已经无法为这个世界的人事感动了,而是,当你发现一个导演在这个有意识煽情或者说堆砌情感的时候,立刻让人想起的就是倪萍在春节晚会上的眼泪秀。“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感动”,这是一份报纸在年度总结时的一个标题。我曾经为这样的情怀感动,而当你发现这样的感动以一种仪式化的形态出现的时候,你只有厌恶和厌倦。假如说影片在孩子们到达北京之前的所有描写都能成立的话,那么他们到达北京之后的所有描写都成电视台的“真情”节目了。当所有的眼泪都变成与叙事无关紧要的表演之后,张美丽也就只剩下最后一条出路了:张美丽必须死。她要是不死的话,一个受难的圣女形象就无法诞生,而下一个圣女就是被城里势利的、薄情的丈夫抛弃的夏雨。这样的祭祀在我看来是充满暴力意味的,一个男性的世界需要大量的张美丽来供奉和牺牲。
影片中有一场戏,干旱多年的村子突降大雨,人们捧着碗、盆、锅齐刷刷地跪下去接雨,这个仪式化的场面立刻让你想起《黄土地》里“祈雨”的场面。而在张美丽出车祸死掉以后,小男孩在教室门口来的一段颇为高亢的演唱,会让你想起《红高粱》经典的结尾,“我父亲”高唱着“娘,娘,上西南……”。导演为了将一个虚假(而不是虚构)的故事讲得让你相信,甚至让女大学生夏雨最后放弃了城市的生活,来到了西北山村。夏雨的决定在这个时代是否真实另当别论,可是在影片中支撑她的决定的东西并非是她脚下的土地,而是对于受难者的呼唤。所以说,影片中的一个觉醒过的女人夏雨并没有完成对另一个张美丽的救赎,而是由于某种神圣的需要被送上了新的祭坛。无论这是时代的悲哀还是第五代的悲哀,都让人叹息。
杨亚洲的导演水准是凭借电影《没事偷着乐》和电视连续剧《空镜子》而得到广泛承认的,对于中国平民精神生活的变化他有着细致入微的描写,对于时代的嬗变也有着准确的揭示。可是当他带着《美丽的大脚》出现的时候,你却无法为他的“失足”找到充分的理由。唯一的解释可能就是第五代的成功曾经在杨亚洲心灵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以至于他从《美丽的大脚》一开始就在第五代的电影经验里打转,并且不断地复制第五代的电影影像。如果说张艺谋是第五代导演的一面大旗的话,那么可以说,杨亚洲的《美丽的大脚》在这面大旗的阴影下越来越无法控制,直到迷失方向,而那些关于新西部电影的神话也会不攻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