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被开除了党籍。”露西低下了头。

我轻抚着露西的短发：“告诉我，你怎么找到我的住处？”

露西的眼睛望着远处的山，半晌才慢腾腾地说：“我被扣上右派帽子后，丈夫立刻离开了我。我则被调离外语学院，先是被分配到河北石家庄一个出版社。我离开北京前，给你单位打电话，想和你告别，人家说你已去了青海。我一时愣住了，我想象不出你在青海过的什么日子。你是家里的老小，妈妈的心肝宝贝。知道我解放前为什么不拉上你一起从事地下工作吗？并不是因为你是小弟弟，而是你的母亲已经为革命贡献了丈夫和女儿，她不能再有失去心爱的小儿子的危险。”

露西紧紧握住我的手，眼睛里含着泪水：“那时我就想来看你。我到了石家庄的出版社，他们几个月不给我分配工作，我要求重新分配。组织上说，可以，让我在东北、内蒙古和青海三个地方选择。都是荒凉艰苦的地方，我就选了青海。”

我一把搂住她的肩，“你来青海多久了？”

“五个多月了。”

“什么？五个多月了？”我大声喊了起来。

“你知道我怎么找到你的吗？”

我摇了摇头。

“我在《青海画报》上发现了你的名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露西得意地笑了，忽然她又想起什么，问：“美珍好吗？”

我苦涩地笑了笑：“我们也刚刚分手。”

“你真可怜。”露西用双手将我按在地上，然后趴在我的身旁，伸出手臂搂住我。“一直把你当做小弟弟，也许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你不恨我吗？”露西喃喃道。她用手抚摸我的脸颊，亲吻着我。我轻轻地脱去她那件臃肿的蓝棉袄，好让我们的拥抱离得更近。

“你知道吗？中学时我背后叫你白雪公主，你让我像少年维特一样忍受单相思的煎熬，但我不恨你，现在想想，那是一种痛苦中含着甜蜜的煎熬。”我把她搂在怀里。我的躯体如一团火，滚烫滚烫，她的身体像一块玉，凉冰冰的。青海高原的深秋，气温与内地的冬天一样。我们竟然衣衫单薄，在海拔至少上千米的山坡上拥抱。我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幸福的感觉。我们就像磁铁的两极，被命运安排着相互吸引在一起，难以分离。天地间的万物，在这一瞬间似乎全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露西。我能听得到我们的心脏一起跳动的声音，愉快，甜蜜……我突然想到了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想到了偷食禁果遭到的永世惩罚。我们已经是放逐之人，戴罪之身，不可以再做出格的事。理智提醒我，必须停下来了。

“露西，我们该走了。”我边说边推开露西。

“不！再待一会儿。我不想走。我想和你永远留在这里。”

“不！不行啊！这里是青海，太阳一西斜，气候立即转冷，天一黑，狼群就出来了。”我吓唬她。露西把头斜靠在我的下颊问：“那我们去哪儿？”

“去你那儿行吗？”

“不！绝对不行。”露西坚决地说。

“为什么不能到你那儿去呢？去看看也好啊！”我的语气更坚决。

露西沉默了一会：“好吧。不过，我住在一个猪圈里，别吓着你。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是我哥哥。”

我确实吓了一大跳。她说的一点儿也不错，这地方岂止是猪圈，简直是地狱！泥地、泥墙、没有窗户，光线只是从门上端一个纸糊的小洞里透进来。一个快散架的木床，一个四方凳子，凳子上放着暖瓶和闹钟。房间又小又脏，两个箱子堆放在本来就小的木床上。露西到底犯了什么罪？为什么如此对待她？我强忍住愤怒，露西伏在我肩上又抽泣起来。

“他妈的！欺负人！露西，走，搬我宿舍去！我的同屋小丁下乡出差去了，你先住上几天，再想办法。”我砍人的心思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