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的东西很好吃哦,我最喜欢这里的卤味和炒面。虽然听起来只是很平常的东西,但是这里做的味道绝对是无敌的正宗哎……不知道月桂会不会喜欢呢……”
坐在对面的南白优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却充耳不闻一样地呆呆坐着。这里是坐落在市郊的一个小餐馆,从陶艺室回我家刚好途经这里。原本这个地方没有公车站,但是南白优在送我回家的路上,突然在公车上喊了一声“就是这里”,然后是司机大叔气急败坏的急刹车和南白优没心没肺的大笑,他把我拖下了公车,直接冲进了这个小店。但是直到坐在这里,我还是有点魂不守舍的,脑袋里都是今天中午发生的那些事。
原本我是想借这个机会消除花火对我的误会,结果……事情却变得更加糟糕了。我突然想起南白优问花火为什么这样对我时花火的回答,他说,他这样对我就是因为讨厌我,毫无理由地讨厌。大概真的是这样吧,所谓的“误会”只是我的一相情愿,大概对花火来说——我真的是生就了一副让他讨厌的脸,还有这个不争气的残疾身体。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些我不是感到生气和恼怒,从心底汩汩流出的情绪,竟然是悲伤,灰蓝色冰冷的悲伤。
对面的南白优还在说着什么,那些声音就在我的耳边环绕着。我并不想对他冷淡,可是南白优的话仿佛只是一个匆匆忙忙的过客,在我耳边绕了一圈便又匆忙离开了。我感受到了声响的震动,却完全没能听懂它们的意思。
我跟南白优坐在靠窗的位子,我下意识地透过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向外面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外面竟飘起了细细的雪粒。那些小颗粒在空气里飘浮着,然后不情愿地落在路人的肩膀上、头上,或者冰冷的地面上,再然后它们就这样静悄悄地消失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很伤感……
“月桂,你说我们再要一个蹄膀好不好?不过……女孩子家应该会不好意思在外面吃那个吧?月桂?喂……月桂!”
南白优的叫声突然间把我从自己的情绪里拉回现实。
“嗯?”我下意识地反问。
南白优立刻露出一副失望的神色:“你果然都没听到哦……”
我觉得有些内疚,我对他真的很残忍:“对不起,白优,我刚刚在想别的事情。”
“是在想那个家伙吗?月桂,你不要再理他了嘛,那么过分的家伙还管他吗?”南白优板着脸,一副替我抱不平的样子。
面对南白优的话,我忽然一个字都说不出了。事实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样子。我从未遇到过别人这样对我,我也不知道如果现在扮演花火这个角色的是另一个男孩,我会不会有像现在一样的反应。花火清俊冷漠的面容好像印刻在了我的心上,或许换了另一个人,至少——不会像现在一样容忍和挂念吧……
“您点的餐齐了。”服务生从托盘里拿出一盘盘食物放在我们的桌上。
这些饭菜算是救了我,化解开我跟南白优之间那片尴尬的沉默。
我掰开卫生筷,做出一副期待的样子说:“看起来好美味的样子,我们吃吧。谢谢你哦,白优!”
南白优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却也没再讲话。他叹了一口气,夹了一块卤味豆腐放在我的碗里,说,“多吃点,月桂,你瘦得不像话。”
为了转移南白优的注意力,我迅速用筷子把那块豆腐夹起来放进了嘴巴里。
“好不好吃?”南白优一脸期待地问。
“味道很好哎。”我笑着回答。
其实味道真的不错,原本心情差到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但是这块卤味豆腐很成功地起到了开胃的效果,但是我的回答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
三分钟后我原本平平的一小碗白饭被菜堆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小山。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座小山,还在苦恼万一我肚皮被撑破了怎么办,就听到南白优对着服务台喊:“大叔,再来一份卤味、一只口水鸡和两个蹄膀!”
……
付了钱走出饭店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肚子真的快要破掉了。南白优却是一脸愉快,好像在不断回味我刚才消灭掉了多少食物。
“我敢保证……这是我这辈子吃得最多的一顿饭!”我无奈地对南白优说。
南白优想了想:“嗯……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了?”
“以后每餐保证这个分量就差不多了。”南白优的表情好像是在说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快要晕倒了:“不如杀了我吧……”
南白优提议送我,走回去。我想,这个主意也不错,吃得太饱,坐着不动会很难受,加上时间还早,干脆跟南白优一起走回家,只有两站路,半个小时左右就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胃被填满的缘故,风好像变得没有那么冷了,心里虽然还是难过,但也不像最初那么无法忍受了。今天如果不是夜静突然出现,那个场面会更加难以收拾吧。
想到夜静,我忍不住又会想起当时的情景,看到夜静跟花火讲话的样子,他们似乎很熟悉,或许……
突然间我想,或许我可以通过夜静缓和一下花火对我的态度。
花火的厌恶眼神和表情又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紧接着无数个画面和念头在脑中交织着。
还是算了。我使劲甩甩脑袋。再这样想下去难过的还是我自己。
“月桂,你怎么了?”似乎是察觉到我的异样,南白优关切地看着我。
“没事。”我笑笑说。
我抬头望了一下前方,前面拐个弯就是我家了。那是一排很整洁的小房子,有暗红色的仿砖墙壁和白色的屋顶,每一户门前还有一小片院子,可以种花种草。因为不是在闹市区,所以每个房子的空间都比较大,价格却不是很贵。据说开发商是个很有雅兴的人,当初房子开盘的时候定的价格又是稍稍低于市价的,比起赚钱,他更希望自己的房子可以给有缘分的人。
在这里住下的人分两种,一种是享受环境的有钱人,一种就是喜安静清闲的中产阶级了。夜静的爸爸是疗养院的院长,自然是前者了;我的爸爸和妈妈都是老师,便是后者了。原本爸爸说要在这里和妈妈种整整一院子的花,只是没想到……刚搬来这里几年就出了事。
我忽然沉默下来,不知不觉地,我们已经走到了家门口。
“好了,我到家了。”我看着南白优弯起嘴角,“谢谢你送我回家。”
我刚要挥手道别,南白优忽然叫住了我。
“怎么了?”我问。
南白优似乎有些犹豫,他张张嘴巴又合上。
“喂……南白优什么时候也学会吞吞吐吐啦?”我开玩笑地逗他,不知不觉我竟然已经跟南白优相处得像朋友一样自然熟悉了。
听到我的话,南白优的脸红了一下:“月桂……”
“嗯?”我拨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他的表情让我忽然间觉得紧张。
“我觉得自己变得好奇怪……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眼睛总是忍不住望着你……跟你分开后又会忍不住想你在干什么、有没有吃饱、有没有被那个家伙欺负……我觉得你是一个……一个很特别的女孩,总让我放心不下。”南白优顿了一下,“我有点乱了,讲话语无伦次的,可是月桂……你知道我在讲什么吧?”
我没有讲话,而是直直地盯着夜静家的窗子。就在刚才,视线穿过白优的刹那,透过玻璃,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宽宽的肩膀,瘦削的脸……不是花火是谁?
看到我没有讲话,南白优看了我一眼又说:“那……我回家了……月桂,拜拜。”
我这才回过神来,南白优的表情沮丧极了,模模糊糊的,我记得他刚刚好像对我说了一大堆话,可是具体是什么却又记不起了。我知道自己又神游了,这是跟南白优讲话时的第二次神游了。我看着南白优又失望又难过的表情,心里内疚极了。
我忽然想起今天陈列柜砸下来的时候,南白优冲过来挡在了我的面前。我跑过去喊住离开的他,伸手摸摸他的肩膀,小声问他:“肩膀……还痛吗?”
南白优愣了一下,立刻露出欢欣无比的样子。那样子让我想到一个小小的火星落在即将熄灭的干草上,火光瞬间大肆蔓延开来。
“我,我没事,月桂,你不用担心,南白优是像大树一样强壮的哦!不,就算是大树倒了我也不会倒下的,我会永远用最强壮最有生命力的样子站在这里!”南白优信誓旦旦地笑着说,露出一排洁白漂亮的牙齿。
“没事就好。”我很高兴看到南白优充满活力的样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外面太冷了,月桂,你快回家吧,不过……可不可以把你念书的学校班级告诉我?详细的……”说到最后,南白优的声音竟然有一点儿心虚,然后可怜巴巴又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好啊。”我好笑地回答,学校和班级都说了还要怎么详细?难不成还要座位号吗?
这句话我没讲,在心里笑笑就算了,免得伤害到南白优那颗脆弱的小心脏。
我一边好笑地想,一边把学校班级编辑成短信发到南白优的手机上,直到确定他收到了短信我们才挥手道别。
回家之前,我又向夜静家的窗口望了一眼,那里已经没有花火的身影了。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或许……他根本不知道我住在夜静家的隔壁吧。说起来,我跟夜静家是邻居对他来说或许真的算不上什么好消息呢。
我自嘲地想。
不过……他能到夜静家里来,也足以说明他们的关系很亲密了吧。
我一边这样胡思乱想着,一边掏出钥匙来开门。黄色的金属钥匙插进锁孔里发出零碎的清脆声响。
“嗯,我知道了……”爸爸低沉的声音从客厅里传出来。
爸爸今天回家这么早,哦,对了,今天是礼拜五,大概爸爸请了假在为明天接妈妈回来做准备。想到这里,之前阴霾的心情好像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我忍不住微笑起来。妈妈,离开家已经太久的妈妈终于要回来了,我们会重新在一起,一起种出满院子的花。
我换下鞋子,又用立在门边的拖把把自己踩脏的一小片地方拖干净。鞋底都是积雪和污泥,现在不拖掉等到干了会更麻烦的。妈妈很喜欢干净的,总是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以前爸爸总是笑她有洁癖,其实那当然只是玩笑话,我跟爸爸都很开心妈妈为我们提供了舒适的环境。
等一下也我要把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收拾干净,明天妈妈回来,看到肯定会很开心吧。我这样想着,便快速走进房间里。
“好的,那……麻烦您了。”
我挂好外套向内厅走去,爸爸刚好挂掉电话。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木然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失神。
“爸爸。”我意识到空气里的沉闷,喊了一声,随即在爸爸对面坐下来。
爸爸一个人坐在那里的样子很孤独。自从妈妈出事后,我最怕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我怕爸爸感情上没有依托,所有事情都要自己一个人来承担。离开了妈妈,我们彼此都成了对方的唯一。
听到我的叫声,爸爸似乎有些惊讶,大概是太专注于电话,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开门的声音。
“哦,回来了,午饭给你留了,我去给你热一热吧。”爸爸说着便站起了身。
“不用了。”我连忙叫住他,“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
“哦,这样啊。”爸爸答应着,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隐隐感到不安,总觉得爸爸的样子有些不寻常。
“爸爸……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爸爸看了我一眼,表情有些不忍,“月桂,你妈妈……你妈妈她……”
我听到爸爸提到妈妈,心里那一丝不安瞬间放大,心脏好像被提了起来。
“妈妈怎么了?”我急切地问。
“她很好。”怕我多想,爸爸立刻回答,“不过……你妈妈她可能暂时先不能回家了,医生刚才来电话说,你妈妈还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
“为什么?之前不是说妈妈病情稳定可以回家了吗?我们的要求,不是只要过一个周末就可以了吗?”我不想跟爸爸吵的,我也知道这不是爸爸可以决定的事,可是……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我还是忍不住很激动。听爸爸的口气,妈妈似乎最近都没有可能回家了。
“月桂……你不要这样,爸爸也很难过,不过……妈妈总有一天可以回家的,像以前一样跟我们一起生活。”
“什么时候?爸爸,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其实你也知道的吧,医生的意思是近期都没有可能了。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明明说可以的,观察了那么久、考虑了那么久才决定下来的,怎么可以说不可以就不可以!”我有点歇斯底里地站起来对着爸爸喊。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知道爸爸的心里肯定比我还要难过,还要失望,可是看到他难过的样子我更心疼了。失望、难过,加上对爸爸的心疼让我再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追问爸爸为什么,为什么之前说好的事情突然就变了。觉得妈妈病情稳定也不是经过一天两天的观察了,同意让妈妈回家也并不是一个草率的决定,不是吗?那为什么还会突然擅自改变?我真的不懂!
“我问过医生了。”爸爸的声音显得很疲惫,“医生的回答是,这件事是夜院长直接下达的命令。夜院长……是个有职业操守也很善良的人,我想……这样的决定肯定有他的理由吧……”
夜院长?这竟然是夜静的爸爸做的决定……
“我要去问清楚!”我撂下一句话就直接冲出了门,把身后爸爸对我的呼喊也抛掷脑后。
我疯了一样跑到夜静家,冲过去“砰砰砰”地敲门。
那一瞬间,我好像完全忘了什么是教养、什么是礼貌,长久以前被我努力控制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就像是好不容易用玻璃胶粘好的杯子再次被摔得粉碎,也终于再也不可能恢复如初了。
开门的是夜静。
“夜伯伯呢?夜伯伯在吗?”我急切地问,疯子一样。
夜静看到我的样子有些吃惊,侧开身子,语调很温和,但表情却藏着隐隐的忧郁,“先进来再说吧。”
夜静让我坐在沙发上,走进厨房去为我倒茶,他一边走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月桂,你寒假睡迷糊了吧,现在这个时间我爸还没下班,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夜静半开玩笑的轻松口气让我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情绪,我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我这个样子可笑吗?”
夜静正端着热茶走进客厅,他看到我的样子吓了一跳,眼中一闪而过隐忧的表情:“月桂……你怎么了?”
“我来只是想问清楚,为什么夜伯伯不准我妈妈回家,前几天医生还跟爸爸说,这个周末可以让我妈回家待两天的。如果效果好的话,妈妈就可以回来。可是今天突然就变卦了,他说是夜伯伯直接下达的命令,为什么要这样?夜伯伯作为一个院长,为什么要推翻下级直接给出这样的命令?我妈妈的病情已经稳定了不是吗?她不会给医院带来任何不方便的,为什么……为什么不让她回家?她已经待在医院很久了!久到我们家都已经快要不再是家了!”
我抛出一连串的质问,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我看到夜静一下子沉默了,好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件事……”夜静低下头,似乎在做出艰难的抉择。我盯着他,用尽了全身的力量,然后突然……
“这件事与夜静无关。”一个清俊冷漠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就看到花火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地站在客房门口。
花火,再一次的相见,在这里这时!
“什么?”我下意识地反问,嘴唇麻木得让我惊讶。
“这件事是我拜托夜伯伯做的,跟夜静没有任何关系。”花火不看我,用冷冰冰的声音继续说。
我觉得大脑好像僵住了,好像有一团火烧过去,烧毁了所有思考的细胞和神经,只能可怜地重复那些简单的句子:“为什么?”
花火冷笑了一下,表情有些不屑:“我发现你们这些人还真喜欢刨根问底,你想知道理由吗?很简单啊,我最近准备搬来这附近住,谁会希望自己的邻居家有个疯子,万一她伤害我怎么办?”
“疯子?”
一瞬间,我觉得有一桶冰冷的水从我的头上浇灌下来,直浇到脚底,那些刺刺的冰渣就贴在我的皮肤上,冷到让我窒息。
面对我的反问,花火无所谓地耸耸肩膀,好像是根本不屑于再跟我有任何对话,好像我问了一个无比愚蠢却自以为理所当然的问题。
花火的表情很冷淡,甚至冷酷,连声音都寒冷到没有一丝温度。
眼泪忽然就从眼角流下来,顺着面颊滴落在地上。不,那根本不是眼泪,眼泪是温热的,可它却是冰冷的。它肯定是那些渗入我皮肤的冰渣吧,它们把我体内的最后一丝温度也夺去了。
“我妈妈她不是疯子!她不是!”我哭着大声喊,全身都因为愤怒在颤抖,“你讨厌我没关系,你对我讲多么难听的话都没关系,可我不允许你用这样的字眼来说她!不管在你眼里她多么不堪,你多么不屑一顾,她都是我唯一的妈妈!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这样去伤害一个你从来都不曾认识的人?如果你讨厌我,就用你的方法折磨我啊!为什么要剥夺我妈妈回家的权利?她已经……她已经在那个冷冰冰的医院里待了足足两年了!花火,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
“恨你!”
我对着花火声嘶力竭地喊着骂着,他一直很平静地看着我,眼中依旧藏着很多很多我永远都看不透的东西。接着,那双眼睛在我面前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冰冷。我觉得脑中一切的东西仿佛都停止了运作,接着,我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眼前出现一片柔嫩的绿色,像是第一场春雨后新钻出泥土的小草,那种娇嫩的绿色泛着一点点黄色。那种绿并不刺目,让人看起来很舒服。空气里有轻柔的风,鼻子仿佛都能闻到那股泥土和青草相糅杂的清新味道……
“月桂,我们今天吃金枪鱼饭团好不好?”妈妈一脸温柔地问我。
妈妈的声音很温和,就像她的人一样,嘴角稍稍翘起来,好像永远都带着一抹亲切的微笑。
“好啊,还有火腿三明治!”
那是我,穿了白色的T恤和牛仔裤,脚上的球鞋是妈妈刚为我买到的。她说她看到她学校的很多学生都穿这个,猜想这个款式肯定很讨女孩子的喜欢,就为我买了。
“爸爸,你要吃什么?”我转过头去问。
爸爸正坐在沙发上看早报,他头也不抬地说:“怎么都好,你妈妈做的什么都好吃,不然我当初娶她做什么?”
妈妈在厨房里笑出了声,我也笑,爸爸也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我们是在准备野餐要吃的东西。每年我们一家人都要出去野餐几次,尤其是踏青的季节。经过了一个沉闷的冬天,连人好像也随着清新的空气又一次苏醒了,大家的心情都很好。
妈妈从凌晨5点就开始准备,现在吃过了早饭,材料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金枪鱼饭团和火腿三明治是每次野餐的必备品,这次也不例外。
像是看电视剧一样,我好像跳脱开那个世界,站在屋里的某个地方静静地看着。那个场景好幸福啊!好像是一张泛着淡金色光泽的照片,单单是看着就觉得好快乐。
忽然,画面一转。
我们坐在租来的车上,爸爸开车,妈妈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我坐在后面。外面飘起了细密的春雨,可这似乎并不能影响我们快乐的心情。
妈妈问要不要返程回家,害怕我们因为雨着凉,我和爸爸都坚持要去。妈妈一大早就开始准备野餐的东西,不去就浪费掉了,而且下雨也别有一番景致。好像只要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这个世界就永远是阳光明媚的。
我跟妈妈讨论着昨天晚上的连续剧,我记得很清楚,那一集的内容是女主人公的爸爸因为重病在医院里去世了,男朋友也离奇消失了。女主角抱着爸爸的尸体哭的时候,我跟妈妈也跟着哭得死去活来。后来女主角的一个朋友跑进来,喊着找到她男朋友了。那一集就到这里戛然而止,我跟妈妈绞尽脑汁猜测着后面的剧情。
爸爸回过头来取笑我们说:“你们母女两个还真是像啊,连看电视剧的口味都一样。”
妈妈回过头去,正想说两句玩笑话,却忽然看着前面尖叫起来。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看到爸爸和妈妈倒在了血泊中,接着我又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画面从此变得黑暗一片,不是那种纯正的黑,就好像很浓很浓的雾遮蔽了一切,把所有的东西都变得灰蒙蒙的。
然后……
我忽然间醒了过来。我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卧室柔软的棉被里。
是的,我做梦了,我又一次梦到了改变我们一家人命运的那场车祸。
直到现在,我也能清晰地记起妈妈那最后一声尖叫。那声音很凄厉,好像要刺穿人的耳膜一样,直到现在我也忘不掉。
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了,是的。
那场车祸后,我的右腿便落下了残疾,最高只能抬高到30厘米,不能跑,不能跳,连多走路都会很勉强。爸爸很幸运地只有一点点皮外伤,头上缝了几针。情况最糟糕的人是妈妈,车祸中她撞到了头部,虽然没有造成大的外伤,但是那些伤都深入了她的灵魂。她变了,行为会时不时发生失常,整个人可以坐在那里发呆发上一整天,甚至更久,又或者会突然跳起来开始骂我。
医生说,除了头部受到撞击,还有一个原因是受到了惊吓,总之那个我们熟悉的妈妈再也不存在了。后来,妈妈便一直都在疗养院里休养,她在渐渐地康复。虽然妈妈讲话有时候会语无伦次,但是她基本具备一切行为能力,而且除了偶尔情绪激动时会大喊大叫,不会做出什么伤害别人的事。或许那个会为我做早餐的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她是我的妈妈,永远。
治疗、调养,加上观察,妈妈就这样在疗养院里待了将近两年。两年里,我和爸爸每天都在盼望,每一个小消息都会让我们开心好久,现在好不容易可以回家了,却……
我的心里涌起大片大片的难过,好像带腐蚀性的液体蚀穿了我的心肺。
“好吧……我明白了。”
我忽然听到外面有两个低低的说话声,一个是爸爸,另一个……是谁?
“这件事……谢谢伯父……”
这声音似乎有点熟悉,声音太小,加上隔着门,我只能零碎地听到几个字。我头很疼,脑袋里乱成了一团。我想下床去确认那个声音的主人和他们谈话的内容,却怎么都动弹不得,身上软绵绵的,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
忽然有脚步声从客厅向门口传来,要出门需要经过我的房间,我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
“那么……再见。”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你放心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爸爸承诺着。
随即是轻轻的一声“吧嗒”,门被关上了,一股强烈的困意再次席卷而来,我又模模糊糊地坠入了梦乡。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我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就有薄薄的日光落进屋里的地板上。
今天天气很好,虽然太阳还是像隔了一层毛玻璃一样轮廓有些模糊,但是至少没有雾气。我最不喜欢冬天那股潮湿的雾气,即使是呼吸、行走,那些隐藏在空气里的小水滴仿佛也会进入身体里,让人觉得压抑冰冷。
清晨,这个世界总是那么安静,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我换了衣服,走出门,爸爸正从门外拿了早报和牛奶进来。看到我起床,他有些惊讶:“身体不舒服就多休息一下吧,没关系的。”
接着,爸爸又轻描淡写地对我说:“我煮了汤,今天吃点热的,不喝牛奶了。”
以前妈妈在的时候,早上从不让我们只喝牛奶、吃面包的,一定要有米饭。她总是笑着说,中国人吃了米饭才有力气。至于牛奶嘛,吃过饭再喝一杯。自从妈妈住进医院,我好像再也没喝过早上煲的汤,也没有在早上见过米饭了。
爸爸把饭盛好,把汤也盛好,又拿了碗筷放在桌上,招手对我笑笑说:“来吧,尝尝爸爸的手艺。”
我忽然有些生气,我不喜欢爸爸那种若无其事的样子。他那么坦然,好像昨天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好像我们没有经历过那种失望和难过。他甚至只字不提昨天把我从夜静家带回来的事。昨天的感觉让我疼得死去活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失去了妈妈一次一样,到现在身体的一部分还似乎留在了昨天。
察觉到我的异样,爸爸终于还是放下手中的筷子,好不容易撑起的笑容也在他的脸上消失了。他看着我,轻声说:“月桂,总有些事情是我们不能掌控、也不能改变的,与其去固执地对抗,不如接受它。”
我被爸爸讲的话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意思啊?
爸爸也就这么平静地接受了不准许妈妈回家的事情了吗?昨天他还不是这样的。虽然昨天爸爸没有明确说出心中的不满,可我看得出,他的眼神中有疑惑和不甘,可是为什么今天……
只是一个晚上而已,爸爸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是谁……对他说什么了吗?
“爸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睁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说。我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比起气愤,我心中更多的是伤心。
爸爸不是比我更爱妈妈的吗?他不是比我更盼望妈妈回家的吗?每次去医院里看到妈妈失常的样子,他明明是那么心疼的。他说过他很想把妈妈接回家里亲自照顾她的,可是现在……为什么都变了?
“月桂,爸爸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爸爸是想告诉你,妈妈暂时不能回家了,不要以自己的想法随便去抱怨或怨恨某个人,或许……或许妈妈不能回家未必是坏事。”爸爸强撑起一个微笑,苦涩地说。
我难过极了,霍然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他明确地告诉我妈妈不能回来了。他竟然还说,妈妈不能回家未必是坏事。这是什么意思?妈妈……已经不是他在意的人了吗?
我看着他,张张嘴巴,终于什么也没说。我忽然想起自己昨天在昏睡中听到的声音,那个声音低低的,一直在平静地说着什么,爸爸开始是沉默,最后认可地说:“我明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的。”爸爸许诺给那个人的,就是妈妈继续留在医院的事吗?
虽然一直都听不真切,但是爸爸送那个人出门时我却听得很清楚。他说“再见”,那个低沉的声音……那个声音……
答案似乎就在面前,那个声音就是——
花火!
对,没错,这件事肯定与他有关!他拜托夜伯伯把妈妈继续关在医院里,随即怕爸爸翻脸,又趁我晕倒的时候找来我家,用各种理由说服了爸爸!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这些的,我知道现在我所想的一切都只是推测,没有任何证据,但是我隐隐觉得,这件事一定跟花火有关!
都是他!
我的生活发生的一切改变都是因为他!
想到这里,我抓起外套,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
我一定要找他问个明白!
我跑到夜静家,按了一下门铃。这次我冷静一些了,不管我再生气或怎样,这件事都跟夜静是没有关系的。昨天花火也讲得很明白,他拜托夜伯伯这件事夜静根本不知道。
是夜静开的门,他见了我,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又露出一个微笑。
“月桂,进来坐吧。”夜静温和地说。
“不了!”我立刻回答,这种时候我怎么会有心情喝茶聊天呢?
“夜静,我有些事要找花火,麻烦你叫他出来一下。”
我以为夜静会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可出乎意料地,他的反应竟然很平静,好像我来找花火在他的意料之中:“哦,花火现在没在我这里。”
这个答案在我的意料之外,因为知道他们的关系很亲密,昨天又在夜静家看到花火,而且花火跑去我家的时间已经是深夜了,他昨晚应该是在这里过夜的才对,这么早就离开了吗?
“花火他……昨晚是在这里睡的吗?”讲完这句话,我忍不住脸红了。我知道这么问有些冒昧,可是……我必须要找到花火当面问清楚。
“没有,昨天他很早就离开了。”夜静耸耸肩膀说。
“很早?那……他是几点走的?”我试探性地问。
夜静想了想,表情有点紧张,随即又做出一副自然的样子:“大概是8点钟吧,刚吃过饭他就走了,我记不太清楚。月桂,你找他有急事吗?可以先告诉我,回头我替你转达。”
我看着夜静的脸,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夜静在撒谎,他骗了我。虽然我昨天在昏睡,但是那个时间绝对不止是8点钟。按照夜静的说法,就算昨晚花火是从夜静家离开又去找爸爸的,最多也不会超过9点钟了,可我醒来时清晰地听到客厅里钟表报时的声音,当时是12点。
我不知道夜静跟花火认识了多久,感情有多么深厚,我只知道我从搬来这里的第一天起就认识夜静了!
思绪在顷刻间倒回到好久之前——
刚来的第一天,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要忙,爸爸和妈妈在房间里忙着做大扫除和收拾行李,我就跑去超市买一些零碎的东西。虽然都是小零碎,但是购物清单足足有20厘米那么长,两个大大的购物袋几乎有半个我那么高了。从超市到家里,还有一段上坡路,我走得吃力极了,一边数着步子一边“呼哧呼哧”地往家里走。
接着,越来越急的脚步声从背后传过来,开始我没在意,但后来发现那个人好像是在向我的方向跑。
当时的天已经黑了大半,这里人又很少,那个时间、那个地段,除了我和身后的脚步声再也没有其他人了。我心里锣鼓喧天地响,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回头确认,就看到一个大男孩温和至极的微笑。
看到我突然回头,夜静似乎也吓了一跳,但随后还是笑了一下,说:“一个女孩家拿这么多东西很重吧,要不要我帮你?”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之前我心里怕得要死,可看到夜静的脸,我还是第一时间就相信了,完全没有怀疑他会抢我的东西和钱或拐走我。
看到我没拒绝,夜静直接把东西接了过去,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了,想伸手去拿回来,又觉得似乎不合适,便一个劲儿地说“谢谢”。后来夜静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说:“不要再道谢了,如果你再不腾出舌头和嘴巴告诉我你家住哪里,我们就要走到世界尽头了。”
我不好意思地报出了住址,才知道原来我们是邻居。
那个时候我还很小,只有11岁,夜静也才13岁,可俨然已经有了一副标准的绅士模样了。
第一次见面让我很快便开始喜欢这个邻家的哥哥了。夜静人很温和,他经常对我说,他自己是独生子,总是很孤单,我出现后他就有妹妹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很想哭,心里像有巨大的石块碾压过一样钝钝地疼。这样的夜静,说过要把我当亲妹妹一样来疼爱的夜静,和我已经有了这么多年感情的夜静,现在竟然为了花火——一个他从来都没有提起过的陌生人欺骗我。
我看了夜静一眼,在眼泪滚落出来之前低下了头。我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样子。最后,我什么都没说,转身出了门。陡然间,那些熟悉的人都变得好陌生,而一切都是因为花火。
夜静没有追出来,我一个人在自家门外站了许久。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冷静地思考花火现在有可能在什么地方。
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去想,不管是爸爸还是夜静,我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找到花火,一定要找到花火!
我忽然想到一个地方,花火两次约我见面的地方,就是“创可贴陶艺”室。我记得花火在那里安静地做陶艺品时,从来都不会有人上前打扰他,很明显,对那里的员工来说,他是一个老顾客,他们深知他的习惯的老顾客。那么即使花火现在不在那里,我也能多多少少打听到一些他的消息。
地上的皑皑白雪还积着,外套一直被我抓在手里,一阵风吹过来,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我把外套穿好,从那片厚厚的积雪上走过去,吱嘎吱嘎的声音打在我的耳膜上,让我更加清醒也更加痛苦,但是我知道我一定要独自走下去。
那时……我没有回头看看身后的夜静,他站在家门口偷偷地看着我,眼中充满悲伤和隐忍。
转三次车,坐公车的时间很长。我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急躁,而是大部分时间都在失神,想最近发生的林林总总。
从第一天认识花火,我的生活似乎就改变了,接二连三的事情像是炸开的鞭炮一样,那股火药味儿迫不及待地一股脑儿涌上来。
爸爸变了,他莫名其妙地就同意了妈妈继续留在医院的决定,而明明,妈妈的情况已经是被允许回家了的。
我突然觉得妈妈好可怜,她好像完全丧失了自主和选择的能力。她人在哪里、吃什么、什么时间起床、什么时间睡觉都决定在别人手中。
夜静也变了,以前,他一直是我内心深处坚实的后盾。在爸爸面前,在同学面前,在其他所有人面前,我都要表现出一副乐观、无坚不摧的样子,只有面对夜静,我才能偶尔哭泣,偶尔脆弱。虽然我们从未讲过什么过分的话,但是夜静在我心里的位置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但是,他却为了花火欺骗了我,而且是在我妈妈的问题上。他明明知道,与妈妈有关的事,现在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是任何人都不能擅自欺辱和改变的事。
时间好像留出了大片的空白,除了悲伤,我什么都做不了。
直到公交车到站,我还是有点精神恍惚。
我走下公交车,慢吞吞地向陶艺室走去。真的是慢吞吞的,我右腿又开始剧烈地痛了。大概是这两天太辛苦,加上连续几天积雪导致天气阴沉,我的两条腿重得像是绑了铅块,尤其是受伤的这一条。我觉得它好像马上就要因为无法忍受而罢工了。
我强撑着力气走进陶艺室,这里还是一副安静的样子,工作的工作,没事的就在自己的位子上安静地坐着,有三三两两的顾客在欣赏陶艺或亲手制作陶艺。
我直接向自由操作间走去,那里有几个顾客在做陶艺品,但不是花火。那是一家人,一对夫妻和他们的女儿。
女儿说:“爸爸,你给我做洋娃娃好不好?”
爸爸表情有点为难,但是看看女儿的脸还是笑着答应。陶泥很滑,根本就弄不出一个完整的形状,更何况是洋娃娃。后来他就干脆在身后拿了一个刚烘焙出的没有任何花纹的陶艺品。
“囡囡啊,爸爸给你画一个好不好?”那位父亲不好意思地说。
结果女儿就立刻大闹起来,妈妈赶紧跑来圆场。
我在旁边看了很久,眼泪忽然就落下来。这时一个员工走过来说:“小姐,请问你哪里不舒服吗?”
我连忙摇头,问他:“请问……你们这里有一位叫花火的顾客吗?他常来这里的,现在好像不在,他今天来过吗?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我抛出一大堆的问题,结果那个员工只是一脸困惑地看着我,然后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们的会员里面没有一位叫‘花火’的人。”
听到他的话,我还是不敢相信,花火两次约我到这里,按理说即使他不是这里的常客,这里的人也不会对他一点儿印象都没有的。可我接连问了几个人都说从没听到过这个名字。我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好像也消失了。花火就像一个隐形的幽灵,他总能抓住我,伤害我,而我却连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都做不到。
我拖着酸痛的腿走出去。
空气……好像更冷了……我只觉得手和脸上的皮肤都麻麻的,身上却也不觉得冷,只是觉得麻木,或者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感觉冰冷了吧。
我很累,身上的骨头像是要散开了一样,腿也很疼,我再也不想挪动一步了。
这个世界……是在跟我作对吗?爸爸变了,夜静不帮我,现在连陶艺店的员工也像是统一了口径一样告诉我完全不知道“花火”这个人,好像他从来就不存在一样。
我在路边坐下来,回想起我这几天螺旋一样继续变换的时光,终于忍不住掩着脸大哭起来。
积攒了很多天的委屈和两年来所有的隐忍难过好像一下子爆发,全部变成泪水从眼中流出来。我忽然觉得我的眼泪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止了,它们又酸又涩,腐蚀着我的眼睛。
算了……再也不要停止了……不会有人在乎的……
我伤心地哭着,世界在旋转,时间在螺旋。而我则是螺旋的中心身不由己的一个小点,任由自己被强大的力量搅得粉碎。
我一直哭,一直哭,直到看到停在我面前的一双脚,深红色的球鞋和干净的蓝色牛仔裤上都是积雪的痕迹。他似乎在我面前站了好久好久,而我到此时才终于发现。我抬起头,就看到南白优一眼心疼地望着我,表情痛得让人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