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蒙古秘史》。京城的夜空深邃如穹。繁星点点,像镶嵌在成吉思汗金鞍上的宝石,熠熠生辉;一合一绽,时亮时灭,犹如大汗一双穿透时空的蓝瞳,俯瞰大荒。
历史的罗盘指引着我,往鄂尔多斯高原,朝六盘山,千山我独行。
那天傍晚,大汗已病入膏肓。一代天骄金戈铁马的英雄岁月,到了落幕时刻。大汗的眸子如蓝天一样纯净,目光如炬,投向远方,投向高耸入云的六盘山。天高云淡,一群大雁盘旋于帐篷之上,清婉长鸣,继而翱翔天际,往大汗的故里飞去。
多少有点不太心甘啊。大汗端坐于大帐正中,睿眸穿越时空:西夏国城池已献,李元昊称王百年的江山版图,像蒙古草原上的牛羊、女人和战俘一样,一一敬献在帐前。可是英雄迟暮,生命犹如落在军帐上的夕阳,就要西坠,融入长夜。灭了西夏,只是一统天下的第一步啊。大汗还想率领蒙古男儿挥戈马上,灭金,报杀父之仇;再灭南宋王朝,扩大帝国版图,这可是统一中华的最后一战,成吉思汗却等不到这一天了。
那天黄昏,他躺在中军的虎帐里,周遭都是从最忠诚的部落挑来的达尔扈特勇士。
望断北归雁,英雄何时归?
游子总在归途?但是英雄之旅却是无尽的荒芜和孤独。
大汗博大的胸襟,泛起缕缕乡愁。
他挥了挥手,说:“再给我唱一曲古如歌吧。”
“遵命,大汗。”鄂尔多斯宫廷乐师躬身退出帐篷,召来戏班子。
乐师和歌手鱼贯而入,在大帐一侧席地而坐,支起马头琴,横过弓弦,只待大汗身边的管家下令。
贴身管家俯身下来,贴着大汗的耳朵说:“汗爷,先唱战神颂吧。”
大汗半睁半闭的双眸蓦地一亮,太阳般射向麾下的鄂尔多斯乐师班子群落。
拉马头琴,唱古如歌的乐师和歌手颤抖不已,一股暖流奔突全身,血也热了。
管家轻轻地点了点头,马头琴响了起来,高亢,激昂,恢弘,穿云破雾,飞向天穹。领唱的歌手一张国字脸庞,神情激昂,独唱起古如歌的序曲——
国家大厦是历史见证,
四个大大臣,是国家的栋梁。
……
站在一侧的歌手跟着引吭高歌:
天马像一匹神驹,
枣红色的神驹膘肥体壮,
跨上它,可以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我们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
大家在一起尽情歌唱。
……
古如歌一如今天的“歌唱祖国”一样,也是当时地道的主旋律,它一改蒙古长调的忧伤、凄婉、悲怆,曲调激昂、抒情、欢乐,听了让人心潮澎湃。
大汗的泪水涌了出来。神驹从天边踏云而下,落在草原上,要驮着他去那遥远的地方。一个帝王将相、王公大臣、贩夫走卒、歌伎银匠的灵魂和肉身都要去的天堂。
也许大汗的肉身会寂灭,可是灵魂却能永远活在蒙古高原,活在鄂尔多斯这片神奇的大地上。
当年,大汗挥兵西去,饮马黄河,驰骋在鄂尔多斯高原上,越过阿尔巴斯山。
一曲歌毕,又颂一曲。颂过苏勒德白纛(国旗),再歌黑纛(军旗),唱得大汗英雄之泪,怆然而下。一直倚在睡榻上的他,从沉醉中醒来,拭去泪痕,说:“本汗爷,征战半生,时日无多,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归故乡。给我唱一曲怀念故乡的长调《什拉滩》吧。”
汗爷思念故乡了。
66岁高龄,成吉思汗率领十万大军,最后一次攻打西夏国。三儿子窝阔台、小儿子拖雷随军出征。
秋风草叶黄,正是狩猎时。出征的战鼓已经擂响,这是大汗马背生涯中的最后一次远征。到了木纳山(阴山)以南,天下黄河从云间落下,内弯成弓形,又似一个鹰嘴,蒙古语称“木纳火失温”,意为木纳山嘴。阴山之南,便是黄河南北的广袤草原,即今日的鄂尔多斯地界。大汗驰目远眺,天上草原奔来眼底,一派风吹草低见牛羊盛景,并有梅花鹿跃然其间。大汗不由得心生感叹:“这里是梅花鹿儿栖身之所,戴胜鸟儿育雏之乡,衰落王朝的振兴之地,白发老翁的享乐之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