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晓雯，作家、电视主持人，主持纪实频道《往事》的节目，2003年复旦大学新闻学院硕士毕业。2005年合伙创办普茶客茶叶有限公司，任副总裁。著有长篇小说《她们》《岛上》等。2009年获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提名奖。

那天有一场雪。上海的雪气势汹汹，但很快露了怯。黄昏时分，一地雪浆，混杂着烟蒂、纸屑、灰尘团，和其他难于辨认的垃圾。

张大民抹一把窗上雾气，说：“好像停了，下去走走吧。”

钱秀娟说：“这么冷。”

他们碗里残留着一些馄饨汤，几缕紫菜悬浮不动。张大民用镶边瓷碗，钱秀娟的碗略小，素白。大碗和小碗，隔着一瓶辣糊酱，静默相对。

张大民说：“可你还想去斯美朵活动。”

“那是上周定的，不知道会下雪。”

“那就走走吧，反正都出门了。”

“再说吧……等我收拾完桌子。”

钱秀娟将残汤并入小碗，摞在大碗上。她翻出一截腈纶衫袖管，卡住睡衣袖口。睡裤棉夹里在她腿间沙沙摩擦着。

张大民听见水声、瓷碗碰撞声。他想起了圆圆。此刻，圆圆一定在吃肯德基。空调热风灌着领口。她会将薯条洒在桌上，用沾满盐粒的指肚蹭沙发套。外婆会捡起她吃剩的鸡翅，将它们啃干净。

钱秀娟擦干手，打开彩妆包，将折叠镜对准窗户。当她低头画眉时，发觉颈纹变深了，像绳索似的勒住她。她换上毛料裤子和呢大衣。张大民穿起羽绒夹克，替她拎好东西。他们默默地对视了一眼。

兵营式的老公房，被雪水渍成蛋青色。空调外挂机一只又一只，像补丁似的缀在外墙面。各家窗前的晾衣竿上，积雪点点撮撮。也有忘收衣服的，裤衩、胸罩和棉毛衫裤，直僵僵地轻晃着。

“我说的没错吧。”钱秀娟没头没脑了一句。

张大民在踢一只铁皮罐，罐子滚停在花坛边。他们渐渐走开，各沿一侧道边。

张大民记得，刚搬进公房那年，他们常在晚饭后散步。他和她坐在小花园石凳上，看圆圆玩滑梯。圆圆蹲在梯子顶部，神情严肃地抓挠蚊子叮的肿块。身后小孩用膝盖推她，她尖叫而下，裙子擦翻起来，露出粉红的内裤。他们还光脚走鹅卵石路。排着队，从这头到那头，又走回来。卵石将脚板硌得通红。有一次，一只狗叼走了张大民的鞋。他追进草丛，踩了一脚狗屎。圆圆笑趴在妈妈腿上。钱秀娟指着他，笑得眼泪汪汪，说不出话来。那是在五年前，或者六年前，某个少雨的夏天，圆圆在读幼儿园，钱秀娟父亲尚未生癌，张大民的前列腺还没开始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