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志薇的那场病,直到晓洋离开重庆的时候也没好。
也就是说,那次晓洋没能走进李教授的家,去问曾祖母的死况。
李同安倒是跟他见过。是我父亲带李同安去的。人家在招待所等那么久,父亲过意不去。
晓洋把他来重庆的目的对李同安讲了,李同安听得并不认真。在李同安那里,没有认真严肃的事情,他认为严肃是媚雅,媚雅的本质就是媚俗。他跟晓洋的年龄差不多,比我长四五岁吧,我父亲和他父亲在同一个系里,住家也相隔不远,从小就认识的。我们入学的时候,李同安成了所有熟人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因为他不爱学习,按他自己的说法是:“我对书没有感情。”
那天晓洋一口一个“令尊”,对他父亲的敬意溢于言表,他却不以为然。晓洋回南京后,有天李同安碰见我,向我抱怨,说秋妹妹,杜叔叔带了个啥子人来呀,说话让人起鸡皮疙瘩!
他不知道我跟晓洋已经很“暧昧”了,虽然并没确立恋爱关系,但的确是有些暧昧了。意绪上的暧昧。一个长江头,一个长江尾,走到一起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虽然南京也是我喜欢的一座城市,但我毕业后不可能过去。我姐已经漂洋过海,如果我再漂江过河,父母就太孤单了。谁家的父母都害怕孤单,重庆的父母尤其害怕。这是不是数十年前的大轰炸留下的后遗症,我没去想过。
听李同安那样鄙薄晓洋,我骂了他一顿,说他狗坐箢篼不识抬举。他咧着嘴笑。他这人就这点好处,难得去跟一个人计较,而且特别讲义气,你可以说他不务正业,也可以说他不学无术——尽管他在文理学院中文系读了四年大学,但算得上是一个可爱的人。
可以想象,晓洋多么希望去李教授家坐一会儿。他的肩上有双重使命了:不仅要去打听曾祖母的死,还要去看安志薇。不管他愿不愿相信,过去的安靖的确就是现在的安志薇。跟我父亲交谈过后,他就这么认定了,后来回到南京,他给他父亲仔细描述安志薇的相貌举止,他父亲进一步证实了。
他曾经告诉我,接到父亲的那封信后,他好几次在明月河都想对安志薇亮明自己的身份,因为他怀疑,安志薇的那些写了又烧的信,是给他大伯的。可再想想,又觉得不合情理,她知道大伯是南京人,而且是早年成名的演奏家,如果想跟大伯联系,很容易找到他的下落,何必要以这种方式表达思念?或许——你听清楚了,在晓洋那里,总有无穷无尽的或许——她现在是李教授的夫人,李教授健在,她不便跟过去的情人沾上什么牵扯?疑虑过多,晓洋终于保持了沉默,每一次,他都想听清她嘟囔些什么,听不清;想看清她信笺上写些什么,哪怕只看个抬头,也看不清。他都是在她烧完信,将纸灰撒进河里的时候,才去猜想信上的内容……他多么希望去李教授家坐一会儿。
但李同安没有邀请他去的意思,李同安对他说:
“等我妈好了,只要我爸愿意接待,你去就是。”
谁也说不清他妈啥时候好,晓洋也不可能一直等下去。
就在跟李同安见面过后,他去了文理学院历史系,表达了自己调过来的意愿。
凭他已经取得的成就,就是去北京、上海,人家也会鼓掌欢迎的。在这一点上,只要他想,就能办到。历史系立即上报校方,校方当场就拍了板,怕南京那边不放,还向晓洋表示:如果遇到阻力,你丢下一切直接过来,我们重新给你造份档案。这在当时,是相当有魄力的做法。
校方过虑了,他确实遇到阻力,但没有想象的那样大。他风头太盛,让一些人早就不高兴了。你想想,凭一篇研究生毕业论文,就打出一片天下,那片天许多人一辈子也望尘莫及;作为初出茅庐的讲师,竟半年时间不给他安排课,拿着全额的工资奖金,叫他去搞科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