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客大都很穷,破衣褴衫,白天在茶馆里读书,饿了,去外面买块烤红薯,甚至有连续两天只用茶水充饥的,肚子饿得痛,又胀得痛,胀得尿脬风车样转,也不敢去放掉,怕放掉了更饿,实在没法,才走向尿桶。尿桶离门不过五六步远,挨挨挤挤地排着,用两面破晒席围住。尿桶里的颜色,跟茶杯里的颜色很相近。要是多人同时进去,放尿的声音有瀑布那么响。考客晚上也睡在茶馆里,不怕脏衣服,睡在地板上,怕脏衣服,就花五毛钱,租条巴掌宽的凳子,像挺尸那样睡在凳子上(茶桌是不会让你睡的)。天气暖和的话,还睡在茶馆外面,夜里进城掏粪收尿的农人,担心露气伤了他们本来就瘦弱的身体,有时就把自己粘满粪水的围腰解下来,盖在他们身上,同时嘟囔一声:“造孽哟!”
“那时候啊,”她接着说,“有个女学生,在文德茶馆见到了一个带着二胡和手风琴的考客。”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激动,说:“那个考客就是我大伯。”
她一点也没吃惊,沉默着,小步小步地走着。
她的体态这样细瘦,腰板这样挺直,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女学生。
于是我又说:“我还知道那个女学生的名字,她叫安靖。”
“你大伯告诉你的?”
我撒了谎,说大伯常常念叨那个女学生。
“可是她早就死了,我是说那个叫安靖的女学生。”
她说得那么淡然,那么肯定,让我不敢搭腔。
连大伯为她终身不娶,我也不敢对她讲了。
对大伯的情况,她也没有主动问起。
我没跟她一同离开明月河。她走了好一阵我才走的。我走在落霞里,迈出去的腿将霞光撸开。路当中有只捡食的鸟,发现披在自己身上的霞光不见了,吓得扇动翅膀飞走,紧接着,另一只鸟从树上砸下来,蹿到离我很近的地方,朝我一阵乱叫,像是在骂我。很可能,两只鸟是一家的,我惊吓了其中的一只,让另一只对我很不满。这是鸟的感情。可什么是人的感情?鸟有的感情,人肯定有,人有的感情,鸟不一定有,鸟没有的那部分,应该怎样去发现和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