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教授担心的“乱子”,完全是杞人忧天。从没听说过学生为去图书馆抢位置发生过争吵。何况现在还增加了一幢楼。现在的灯光很明亮,位置也常常空出来许多。
这些话,还是不对他说的好。
我觉得,他是把自己锁在过去的。他以这种方式来延长自己的岁月。
一些人,比如我爷爷,是不停地展望未来,追随潮流和年轻人的生活观,以此把岁月加长;更多的人,就跟李教授一样,从出生到中年,让时间之水朝身后哗哗流淌,进入老年后,便转过身,去寻找旧时的足迹。这时候是溯水而行,因此寻找起来格外艰难,许多人没来得及把足印找全,就没有那个时间了,只能支使从肉身逃走的灵魂,去完成肉身未竟的使命。
前年春天,我有一段假期,便陪芸秋去秦岭写生,住在一个老百姓家里,睡到后半夜,听到伙房里发出嗒、嗒两声响,接着女主人咋咋呼呼地把男主人推醒:起来,去镇上买火炮,我外婆走了!次日上午9点多钟,果然有人来报信,说老太婆昨天晚上去世了。我问女主人:你怎么听到嗒嗒两声,就知道是你外婆去世了?女主人说:那是我外婆收脚迹来了。人死之前,都要收脚迹,生前去过哪里,死的时候要去全部收回。我外婆走路爱拖着后跟,脚步声跟别人的不同,所以我听得出来。
人,终归不会在世上白走一遭。但秦岭乡民的生死观,依然让我感到惊悚。人走着两条路:向前走,向后走——其实是同一条路,只不过变了方向。但某些岔道,我们走过一次,就绝不可能去第二次,而且把它忘记了;但灵魂没有忘记,要把脚印全都收回来。灵魂是多么辛苦。
收回来干什么呢?是交给他人,还是自己保管?
我应该问问那个女主人,她一定会给我答案,可当时我没想起问她。
我在梦中昏迷了三年多,之所以没死,是因为我没想起去收自己的脚印?
这么说来,我之所以生,是因为我的疏忽和怠惰。
李教授今天的情绪似乎很低落,问了图书馆的事,就不想再说什么话了,我问他一些简单的问题,他也只是“嗯、嗯”地应,明显心不在焉。尽管离铁定的半小时还有十分钟,我也只好告辞。
安伯母没想到我这么早离开,在里屋没有出来。
午后的校园空旷得很,安静得很。我所在的位置,是老校区,每一棵树,每一棵草,每一幢楼房,都给人垂暮的印象。一旦走入明月河对岸的新校区,那些新植的草坪和不及拳头粗的小树,散发出的蓬勃朝气就扑面而来。可是又叫人无法忍受它的稚嫩。那是糊涂的青春。所谓青春无敌,是因为青春糊涂。很少有人不是把青春浪费掉的,因为青春时的心灵,受着肉体的支配。
于是有人说,人只有在走人生回头路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幸福。
真是这样吗?在这静谧得近乎虚幻的午后,我很怀疑。老实说,我害怕那一天的到来,我害怕我正起了床,洗过脸,迎着初升的太阳出门的时候,耳朵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回去吧!”
这个声音不一定非到老年才会响起。
我觉得,大伯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听到这个声音了。
安伯母同样如此。
他们彼此不能谅解,是由于两人在原点相遇了。
他们分手后经历了这么长的岁月,但这段岁月对他们无效。
安伯母再没像那年一样说别人都听不懂的话,更没写信去烧,但每年的8月初到8月中旬,她照例地焦躁不安,甚至暴烈。去年8月6日,我去拜访李教授,简直把我吓坏了。
我跟李教授谈话的时候,安伯母坐在客厅至卧室的过道上——大门没关,过道上可以吹到凉风,那只白猫又往她身上跳,她嗔怪说:
“这么热的!”
却主动把猫抱上了膝盖。然后她坐在那里,脖子耷拉着,像是进入了午休状态。
我跟李教授继续谈话。我们的话题总是离不开二战,尤其是抗日战争。我研究的重心已经转到重庆大轰炸,我希望李教授给我讲述大轰炸的细节,但不知他是有意回避,还是缺乏描述细节的才能,一接触到细节的时候,就干巴巴的,迅速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