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并排坐着的人乍一看非常相似,都穿着蓝色的衣裤,脚上套着解放鞋。但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他们其实几乎没有共同之处。方以民是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两道浓眉略微上翘,显得很英俊,嘴角总像是带着若隐若现的笑容,显得与人亲近,却又隔着适当的距离。他的普通话略带南方口音,但已经比较标准了。他的衣服虽说是普通的蓝色,但显得很整洁。一旁的陈锁,头发乱蓬蓬的,衣服看上去又脏又皱,他已五十多岁,脸上的皱纹中都带着泥痕。他说话口齿不清,如果不仔细琢磨就很难懂。这并不仅仅因为他有口音,还因为他根本没有掌握说话的技巧,从来没有想过要把话表达得更清晰一点。
方以民并没有急着看信,他仿佛故意要把收信的幸福感拖久一点,转向身边的陈锁,关切地问:“陈嫂得了什么病?”
“说不上来的病,肚子疼,人越来越瘦。同志,这个年头啊,人们总是得一些稀奇古怪的病,连医生都没有见过,给开的全是治拉肚子的药。”陈锁哀叹。
方以民的眼神中充满了同情。
陈锁继续说:“可我知道,都是累的,累的……一辈子没有好好睡过一天觉,累散架了,没有用了……”
“应该把她一起带来,好好看看。”
“没有钱,没有钱啊,方以民同志。这次来西宁,我们连两个人的钱都凑不齐。在西宁得吃顿饭、住一天,可我们住不起。我就对她说,孩儿他娘,你去西宁吧,到了西宁,你就找中医院看病,把你的毛病都向医生倒一倒,多拿几服药回来。可她说,不行,我不来,要来我们一块儿来。没有办法,我就一个人来了。方以民同志,我们哪跟你一样,你是从北京来的大人物,等过了这一阵,还要回北京去的。我们穷庄稼人没有钱。”
“我们也没有钱。”方以民说。
“可那不一样,”陈锁说,“最起码你还没有结婚,没有生孩子。你不知道这年头,娶媳妇生孩子日子是多么难过。我有时候累得都不想活了。”
方以民礼貌地闭了嘴。他知道,顺着这个中年人的话说下去,只能引来越来越多的牢骚和抱怨。他开始后悔没有和司机坐在一起。司机是个快活的小伙子,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方以民喜欢和快活的人在一起。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父亲的信,把鼻子凑到封口处闻了闻,信件散发出淡淡的浆糊香味。他小心地沿着边缘把信封撕开,生怕撕到了里面的信。一张黑白照片掉了出来。车厢内光线昏暗,方以民往车厢后部挪了挪,借着光,他看清照片的背景是一片带着新荷的湖面,照片上有两个人,父亲在左,母亲在右。父母的头发都已经花白,父亲仍然带着那副赛璐珞黑框眼镜,在方以民的记忆中,母亲是那么美丽,现在却显得很瘦弱。可他们的表情显得非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喜悦的痕迹。
他继续看父亲的信,信中写道:
以民我儿:
相信你拆开信首先看到的是一张照片。今年四月,一个很神秘的人邀请了一批经济学家,咨询有关经济建设的问题那天,我和你母亲拍摄了这张照片。
谈话基本上是聊天式的,针对当前中国的经济,我小心翼翼地谈了自己的认识,提出要在一定程度上恢复市场,没想到却获得了肯定。具体细节无法在信中详谈,我们见面后可以好好谈谈。但可以肯定的是,邀请我们见面的人是可以力挽狂澜的人。
谈话完毕,我和你母亲都很兴奋,预感到未来将出现一个较大的转机。
过了几天,单位上头突然来人找我,问我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我知道这是对我的特殊照顾。你的父亲一直避免成为特殊阶层,也从不会提要求,但此刻,那种永远割不断的父子情让我提到了你。
我告诉他,我唯一的儿子现在还在青海,他已经到那儿五年了,还没有回来。我的儿子是个优秀的经济学家,现在从事的却和经济研究完全无关,实在可惜。我不敢请求他,我只是把你的事情说了一下。他提出帮我们想办法。当时我担心这是空头许诺,所以在信里从来没有和你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