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那些狭窄的矿井口,我无法想象矿工们要如何弯腰进入,直到地下深处700多米,在黑暗的地底像老鼠般挖掘。我有轻度的幽闭症,恐惧水底、地底等暗黑封闭的场所。可是这样令我感到恐惧的地方却是这些工人终年工作的场所。
那些矿工神情木讷,长期与煤为伴,煤的碎屑已经浸入皮肤,再也洗不掉,甚至会侵入肺部,毁掉健康。他们大多来自贫困的乡村,贫穷使他们无视潜在的危险。他们的辛勤劳动为矿主获得成千万的利益,为当地带来不断上升的GDP,但他们每个月却只拿一两千元的工资。在进入煤矿的那一刻,他们的命就交给了上天,等待着命运那根细丝逐渐绷紧,直到某一天突然断裂,最终被土地吞噬,变成他们终日面对的煤的一部分。
贾樟柯的电影《站台》中描写了这样一幕:男主角崔明亮的表弟三明,为了生活签下了到煤矿工作的卖身契,上面写着:“生死合约:第一,富贵在天,生死由命。本人自愿在高家庄煤矿采煤,如遇万一,与煤矿无任何关系。第二,本着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如遇不测,煤矿补偿每人500元,给其直系家属。第三,每人每天工资3元。签约人韩三明、袁秋生。”
表弟和那些矿工都有着一张麻木、冷漠的脸。这些脸曾经刺痛了我,那些矿井口围观的矿工、救援的矿工、邻村村民的沉默让我感到困惑,对于同胞的离去,他们为什么没有悲痛,谈到那些亡者,竟像在讨论书面上的一个数字。我在当天的采访手记中写道: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可以在面对一个个逝去的生命时能够如此漠然,甚至还面带微笑。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会在接到矿难的采访任务前习惯性问一句:这回死了多少人?我成了他们中的一员,那些我曾经不齿的人。
贾樟柯的故乡是山西,《站台》中表弟的扮演者也是贾樟柯现实生活中的表弟,曾有在煤矿工作的经历,可以说是本色演出。后来贾樟柯拍《三峡好人》时又找到他当男主角,有一场他跟他的前妻在江边聚会的戏。他的前妻问他一个问题,16年了,你为什么这个时候到奉节找我?贾樟柯写的对白是,“春天的时候,煤矿出了事情我被压在底下,在底下的时候我想,如果能够活着出来,我一定要看看你们,看看孩子”。但表弟却希望修改,他不愿意把这些话说出来,因为如果讲出来,感觉就小了。
贾樟柯后来说:“或许我们曾经有过这样的生活,我们假装忘记,当我们一个人的时候、我们有一种能力去面对的时候,我们能够理解,有时候我们不能面对这样的生活或者这样的电影,是我们一整代人的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