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得庆幸,如今受条件所限,苏修缅并没有摆出什么奇难怪阵,否则今日的我,即便看得透,只怕是也没有气力走出去。细细将那几堆石头的摆放暗自默记了几遍,又看了看方位走势,这才缓步入阵。其实并没用多大工夫,可是因为脚步片刻也不能停顿的缘故,待到出阵,鬓间已微有汗意,身体如此虚弱,连我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略微顿了顿,调顺呼吸,再向前行不远,面前赫然便是一汪深潭,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潭水却并未起冰,宛若昆仑山顶上好的苍玉。碧潭边静坐着一个着青衫之人,怀抱秦筝,背对着我,平静地面向这汪幽碧,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一袭白衣的漓陌,清艳如霜,静立在他身后,当我不存在一般,连半分注视都吝于给予,所有的眸光都静默地投在那人清绝冷寂的背影之上,温柔宛然。
再一次见到他,纵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仍恐相逢是梦中。不自觉地顿住脚步,那么近的距离,竟是久久迟疑,无法上前。而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有淡漠的话语随风传来,“你自崖上坠下,便是落在这潭水之中,所以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我的唇边,缓缓地带出一丝自嘲的笑意,我自然知道,一直都知道,过往种种,已不可追,也从未有过不切实际的奢望。我也从来没有放任自己去想,如果再见面,将会如何。因为我知道,自己所有的想象,在重新面对他的时候,必然会坍塌、分崩离析。
似从未远离,又似,已经陌路。在苏修缅身边,总能让人感到一种侵骨的冷,可是这种冷,却带着温柔。而这种温柔,只有用心方能体会。犹如昆仑山顶,由九天落融的冰雪所化而成的天池水一般,虽蕴冷寒之神,却终年不结冰,清绝宛然;又如他的剑,“沉水龙雀”,剑光冷,剑意却极温柔,每一剑所激起的惊世风华,无论是谁看到,都会有一刹那的痴迷,而惊醒时,往往便是魂断时,带着些许一去不复返的悲凉。
与南承曜越微笑就越冷漠的绝然无情不同,苏修缅清绝冷寂,该出手时亦是从不留情,但内心深处,却常怀慈悲之意。
邪医谷世代定下规矩,若要出师,必先弑师,他做到了。
在十三岁之时,便以夺命的一剑,了结了从襁褓中便一直将他养大的师父苏古稀,自此以一柄“沉水龙雀”,仗剑江湖。
邪医谷还有另一个亘古不变的规矩,但凡求医问药者,从不收取银两珍宝为酬,但必要受治之人,完成谷主提出的一个条件,方肯救治。
他拒绝过的达官显贵、江湖名侠无数,我曾亲眼见过,有人在谷外凄厉嚎啕,或哀求或诅咒,直至血涌而亡。而他则冷眼相看,丝毫不为所动。
我也见过他费尽心力地施针救治乡下农妇、街边乞儿,所要的报酬不过是一杯粗茶、一首童谣。
唯一的例外,大概便是我吧。
那时的我,坠崖昏死,自然也就没有办法达成他的要求,而他,却依旧把我从鬼门关外拉了回来。
后来我曾问他原因,他却只是极淡地笑,什么也不说,犹如寒冰溶化为涓流,润泽新梅。也曾轻笑宛然,问他,可想向我提什么样的要求,就这样平白坏了邪医谷规矩,岂不有损谷主之尊。
他站在满树海棠花影之下,说,我还没有想到,在我想出之前,你先欠着。
这一欠,便到如今,而这次他又再度救了我,漫漫岁月中,若要两清,不知要待几时,又可会有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