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皮煞有介事地说:现在不同了。
昨天还有人打听咱村的申凤坤现在扎不扎纸草,我跟那人说,方圆五十里地盘上,凤坤是最好的扎纸匠,他的手艺撂下已经十多年,如今是不是拾掇起来了,还没听人说起。
田家祥说:封建迷信,牛鬼蛇神,谅他也不敢。
厚皮说:就咱这里还不兴,旁处已经大行其道了。
田家祥瞥了一眼吕锋,说:黑暗的东西蠢蠢欲动。
吕锋对厚皮说:我来看看家祥,你忙你的。
厚皮想起自己“公事在身”,知趣地离开了田家。
吕锋见大盆里放着两只鸡,问王秀花:乡下瘟鸡?
王秀花撇了撇嘴,说:你问他去。
田家祥道:多杀了两只鸡,今晚咱俩喝两盅。
吕锋道:我还不知道你!你就疯吧!
田家祥掩饰道:鸡蛋也是吃,鸡肉也是吃,反正都是吃货。
吕锋盯着田家祥,说:你的心态不对。
田家祥说:谁像你,连升三级,春风得意。
吕锋说:甭忘了,你还是这里的书记啊!
田家祥自嘲道:还书记呢,我现在连一般社员都不如!地是按人口分的,我一分也不多。别人干活很坦然,我如今一下地,就有人指指点点,说从来不下地的人也要两条腿插在墒沟里,受得了吗?吕锋,他们是在故意嘲笑我、砢碜我呢!别人不知道,你该知道,为了大苇塘,咱兄弟们出的力小吗?现在可好,村里连个党员会都开不起来,各自忙自己的庄稼,民兵连等于解散,团支部不再活动,计划生育也没人管了。总而言之,基层垮了。有人公开叫嚣分田到户不要干部。你说我这个当书记的现眼不现眼?现实说话,大苇塘就还剩下一个副业组、一台破柴油机、几个砂轮、两三口破瓷缸,就这些!寡妇娘儿们过日子——连根屌毛都没有——集体是完了。
吕锋用篮球裁判的手势示意田家祥:暂停。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个圈,突然一个漂亮的转身,正色道:现在请你听我说几句,好不好?
田家祥默然。
吕锋说:这次,我是特意为了你回来的,还跟老婆请了假。所以,无论如何你得让我把话说完说透了。你要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咱俩喝酒。若是想不通,我立马走人。
田家祥苦笑着说:那你就拣点儿实在的说。
吕锋从上衣口袋里捏出一把苍青色的牛角梳子,梳了梳头发。这是吕锋打当团支部书记时起养成的习惯,每当发表他认为重要的言论时,不论场合大小都要梳理一下头发。他着意地清了清嗓子,开始了私人场合下一对一的演讲:第一个问题,关于形势。我认为,这是一个我们从来不敢想象也不曾意识到的时期。改革开放,这四个字到底包含了多少内容,现在谁都说不清,摸着石头过河嘛。但是凭直觉,我意识到,一轮了不起的社会变动已经开始了。
田家祥说:甭扯口号,我不爱听。
吕锋说:认识形势,是所有问题的纲。
田家祥不屑地说:哪次听报告都是这些,烦死人。
吕锋说:在大变动时期,我们都应保持高度的政治敏感,是不是?
田家祥说:这个不用你说。
吕锋说:只有认清大方向,才能跟得紧。
田家祥说:跟不上,不跟就是了。
吕锋无奈地摊开双手,像个诗人似的,高声说:当大家清清楚楚闻到时代变动的新鲜气息时,你感冒了。当众人清清楚楚听到历史车轮的轰鸣时,你捂上了耳朵。天上落下来的美味的汤,可是我的哥哥啊,你手里拿的却是叉子。悠悠此心,绕树三匝,遗憾啊!
田家祥不无嘲讽地说:只要你手里拿的是碗就行。
吕锋反问:那你还叫我说什么?
田家祥沮丧地说:啥都别说,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