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此事,田家祥当晚连觉都没睡好,次日一早就给吕锋打电话,秘书说去西郊大棚底检查工作了。田家祥有些沮丧,暗暗发狠,势必找到两句狠话,决不能被对手给压倒了。毛主席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复员军人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岂有他哉!
整个上午,他把该做的事都放下,聚精会神于这项当务之急。他意识到,如不灭掉对方的气焰,自己就很难站到精神的制高点上。一定要字字千钧,一针见血,一刀封喉,就像凶狠的鳄鱼一下子咬住猎物并将之闷死到水里叫对手缓不过劲、喘不上气来,这决不能含糊。
午饭后,田家祥在街口看见本村小学校长刘高兴。刘高兴这人口才好,凡事都要一分为二,自称是“辩证法”,于是就得了个诨号:刘辨证。刘辨证随田家祥去看了申家门上的对子,说:“这个典故很深奥,当年秦灭了楚,楚人不服,发下狠话说楚国就算只剩下三户五户人家最终也会成为秦的掘墓人。历史证明,灭掉秦国就是陈胜、吴广、刘邦、项羽那些人——他们确实都是楚人。”
田家祥这才明白对联的出典。
刘辨证提出想给孩子要一块宅基地的事,田家祥原打算让刘辨证帮忙想一想对策,此时担心他把这事和宅基地搅和在一起,就没启齿。他心情怏怏地回到大队部,关了大门,继续冥思苦想。天快黑下来了,大苇塘村弥漫在浓重的雾气中。不知是谁家女人因为丢了一只母鸡,正在街上叫骂,言辞粗劣,夹杂着和生殖器有关的肮脏字眼。田家祥受到启发,突然想起一句词来。他反复掂量着,开始还觉得那句话有点儿粗俗,可是反转一想,粗俗也有粗俗的好处。既然非如此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情绪,那就这么着。
田家祥很快想好了下联和横批。
他陶醉于自己的妙手偶得,当下找出笔墨,用他那粗粗拉拉的笔画写下一副对子。
上联:不怕你有日天之本事
下联:好在我有鬼神之功夫
横批:拿钱你收!
他创造性地在横批后边加了个惊叹号。
这副对联贴上队部大门的当晚,厚皮就来告诉他:申凤坤看了咱的对联,一阵冷笑。田家祥问:他可说了什么?厚皮说:不曾说话,只是冷笑。
田家祥默然良久。
次日,申凤坤在刚刚拆除的旧屋基上垒起一道崭新的砖墙——可谓兵贵神速。那墙高约十尺,南北走向,巍巍然立于街口,宣示着一个家族不屈不挠的志气。墙缝是用水泥而不是白灰喂的,绝对的清水墙,色彩沉着,一丝不苟,透着申家稳健质朴的风格。这道新起的院墙将刚刚发生的那场冲突彻底掩盖,让人在现实景象中看不见胜利也看不见失败。旧房基上显现的晦气得以扫除,只有住在里边的人还能看到残迹,陈年瓦砾的朽烂的气息尚未彻底消失。他们不惮于这种气息,那是仇恨的铭文,是复仇的提醒。
申凤坤的小儿子申行健趴在桌子上,用父亲剪下的纸头随手画着。凤坤的三个儿子年龄跨度较大,长子抱朴已经结婚,幼子行健还不到八岁。孩子手里拿着一支毛笔,随手画了一只老公鸡,又画了一只大眼睛,自鸣得意。那眼睛有碗口那么大,虽然是信手一抹,但不失天趣童稚——看上去炯炯有神,如同夜间闪亮的猫眼。
申凤坤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发现画上的那个大眼睛正盯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动。他侧身驻足,端详了,放下烟袋,问:小健,你画的?
申行健骄傲地说:这是猫眼!
申凤坤道:能不能画个更大的?
申行健问:多大是更大啊?
申凤坤说:一面墙那么大。
申行健说:一面墙那么大?我的胳膊够不着呢。
申凤坤想:倒也是,那么大的画,小孩子怎么画得了呢。再说,这事儿也不便让小孩子掺和进来,当下就说:好,你把这个留下,给我当个草稿儿,明天我要照着它在咱家那墙上画个同样的大眼睛。
申行健问:爹,画这干吗?
申凤坤说:我要这只眼紧紧盯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