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的月色浮荡在天井里,海棠叶子随风散落一阵阵窸窸窣窣的碎响,多多少少掩盖了他的不安。面对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子,审视那个处心积虑的诱供计划,申凤坤犹豫了。他偶尔瞥一眼面前这个本家侄媳,觉得这女人实在可怜,多年来都是卑微地活着,不曾得到人们的关爱,难道我申凤坤还要加深她已经忍受多年的苦楚,在周围层层的欺凌之外再加一层,要她在本就十分幽深的人间暗道里不得喘息吗?
政治立场因为审美而产生了一定程度的位移,申凤坤此时真的犹豫了。正如老婆子说的,这女子勤劳、温柔、善良,沉默寡言,自己是不是应该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啊?她是一个需要同情需要怜爱的人,生活已经把她蹂躏得足够狼狈,没有人保护,没有人疼惜,也没有人扶持,难道我一个当叔公的人还要在她心上再撒一把盐吗?即使为了打倒政敌,想一想,似也不该再次揭开她心头的伤疤……
左思右想,申凤坤确认那些暗藏多年的话,难以启齿。
张二妮似乎看出什么来,轻声说:大叔,你去歇着吧。
申凤坤语气含糊地说:其实没什么事,唉,也罢!
他缓缓地站起来,在海棠树下,披着月华,伫立片刻,紧三步朝屋里去了。张二妮没有说话,继续着手里的活。海棠树下,蝼蛄叫得正欢,听上去就像是一阵阵风。她把最后一根竹篾扎紧,却找不到剪绳的剪刀。她在身边左右摸索了一阵子,还是没找到,索性低下头,用牙齿将麻绳咯吱一下子咬断。然后,她在那个扎好的框架上刷了糨糊,把薄如蝉翼的红纸贴了上去。
二妮把灯笼归置好,拍打了身上的草叶木屑,静静地站在院子里。冰雪聪明的她,岂能不知大叔和那人的过节!自打到这里来,她多次发现大叔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他有心事。若是大叔诘问那件事,该如何回答呢?夜风吹落的海棠花瓣儿稀稀拉拉落在她身上,如彩色的雪。她仰望星月下满树的花朵,很想长叹一声抑或大哭一场,可是,当充塞于胸间的郁闷就要爆发之际,她却习惯性地将之压缩成如丝如缕的叹息,从鼻孔慢慢地送出来,一点声息也没有。
凤坤大叔睡下了,西堂屋的窗户纸上没了灯光,月色完全笼罩了院子。二妮在海棠树下坐下来,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再没有叹息,也没有眼泪,就那样沉浸在春夜的风里。多少年,多少个春夏秋冬,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打坐,如同入定的老僧。她需要这样的独坐,借以打发幽深的痛苦,借以抚慰心头的伤痕——无限丰富之处,一片空白。
西堂屋传来大叔充满关爱的提醒:二妮,睡去吧,没事了。
二妮听得出来,大叔是说,他不会重提那桩让她不堪回首的往事了。
她的声音里饱含着一位弱者的感恩之情:大叔,谢您老人家。
屋内寂静无声,外边月华如水。
此一刻,二妮决定回一趟大苇塘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