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唐诗三百首》指导大概 (15)

诗词修养 大师谈 作者:王国维


律诗出于齐、梁以来的五言诗和乐府。何逊、阴铿、徐陵、庾信等的五言都已讲究声调和对偶。庾信的《乌夜啼》乐府简直像七律一般;不过到了沈、宋才成定体罢了。律首声调,前已论及。对偶在中间四句,就是第一组节奏的后两句,第二组节奏的前两句,也是异中有同,同中有异。这样,前四句由散趋整,后四句由整复归于散,增前两组节奏的往复回环的效用。这两组对偶又得自有变化,如一联写景,一联写情,一联写见,一联写闻之类,才不至板滞,才能和上下打成一片。所谓情景或见闻,只是从浅处举例,其实这中间变化很多,很复杂。五律如“地犹鄹氏邑,宅即鲁王宫。叹凤嗟身否,伤麟怨道穷”唐玄宗,《经鲁祭孔子而叹之》。四句虽两两平列,可是前一联上句范围大,下句范围小,后一联上句说平时,下句说将死,便见流走。又,“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李白,《听蜀僧濬弹琴》。前联一弹一听,后联一在弹,一已止,各是一串儿。又,“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杜甫,《月夜》。“遥怜”直贯四句。“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固然可怜,“香雾”云云的人杜甫妻解得忆长安,也许更可怜些。前联只是一句话,后联平列;两相调剂着。律诗多在四句分段,但也不尽然,从这一首可见。又,前面引过的刘长卿《寻南溪常道士》次联“白云依静渚,芳草闭闲门”,似乎平列,用意却侧重寻常道士不遇,侧重在下句。三联“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上句景物,下句动作,虽然平列而不是一类。再说“过雨”暗示忽然遇雨,雨住后松色才更苍翠好看;这就兼着叙事,跟单纯写景又不同。

七律如“云边雁断胡天月,陇上羊归塞草烟。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温庭筠,《苏武庙》。前联平列,但不是单纯的写景句;这中间引用着《汉书?苏武传》,上句意旨是和汉朝音信断绝雁足传书事,下句意旨是无归期匈奴使苏武放牡羊,说牡羊有乳才许归汉。后联说去汉时还是冠剑的壮年,回汉时武帝已死。“丁年奉使”见李陵《答苏武书》,甲帐是头等帐,是武帝作来敬神的,见《汉武故事》。这一联是倒装,为的更见出那“不堪回首”的用意。又,“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李商隐,《隋宫》。日角是额骨隆起如日,是帝王之相,这儿是根据《旧唐书》,用来指太宗。锦帆指隋炀帝的游船,见《开河记》。这一联说若不因为太宗得了天下,炀帝还该游得远呢。上句是因,下句是果。放萤火,种垂杨,都是炀帝的事。后联平列,上句说不放萤火,下句说垂杨栖鸦,一有一无,却见出“而今安在”一个用意。又,李商隐《筹笔驿》中二联道:“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管乐有才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筹笔驿在绵州绵谷县,诸葛武侯曾在那里驻军筹划。上将指武侯,降王指后主;管、乐是管仲、乐毅,武侯早年曾自比这二人。前联也是倒装,因为“终见”,才觉“徒令”。但因“筹笔”想到“降王”,即景生情,虽倒装还是自然。后联也将“有”“无”对照,见出本诗末句“恨有余”的用意。七律对偶用倒装句、因果句,到晚唐才有。七言句长,整炼较难,整炼而能变化如意更难。唐代律诗刚创始,五言比较容易些,发展得自然快些。作五律的大概多些,好诗也多些,本书五律多,便是这个缘故。律诗也有不对偶或对偶不全的,如李白《夜泊牛渚怀古》五律,又如崔颢《黄鹤楼》七律的次联,这些只算例外。又有不调平仄的,如《黄鹤楼》和王维《终南别业》五律,也是例外。——也有故意这样作的,后来称为拗体,但究竟是变调。本书不选排律。七言排律本来少,五言的却多,也推杜甫为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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