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二十郎当岁的大后生苗麻钱和杨板凳,分别离开家乡河曲走西口。他们从村里春出秋回的雁行人口中得到消息,说大后套吃白面烧红柳一人一个胖媳妇。或者他们从已经定居在河套的乡亲那里得到口信儿,内容大概是:地多水多人傻速来。于是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他们扎上家里准备给他们相亲的一块白羊肚肚手巾,背上家里唯一的一条褡裢,从不同的村口走出来。他们的爹蹲在地上抽旱烟,闷声闷气地说,有本事发不了财不要回来。他们的娘哭得死去活来,仿佛西口是虎口,娘的哭声凄惨而古怪,惊得一只正在卧蛋的母鸡咯哒哒地飞起来,正在脱肛的一只蛋从空中落下,粉碎。
他们望着自己家的烟囱,手背抹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地往西走。一路上百般艰难,不是黄河决口得退回来走,就是遇到土匪得绕道走,反正走十步退三步走包头绕石拐,到了后套已经是麦子浇头水的时候了。河套的土地上并非到处都是油锅盔,要想吃饱肚子得下力气,粮食不认人,只认汗珠子。他们打短工,一村一村地锄草,一户一户地割麦,从东到西从南向北,割麦、收麦、浇伏水、种秋田、打场,转眼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他们来到河套中部的一个繁华的集镇,叫乌兰脑包,镇子上正在闹红火。镇子中央搭起了大戏台。听说晚上演的是二人台 《 刘干妈探病 》,旦角是当时名震河套的亲圪旦。听了这个名字,苗麻钱和杨板凳的心麻酥酥的,这名字真好听,恨不得搂在怀里揉一揉。吃了褡裢里的干粮,喝了三碗酸粥,天才黑下来,赶到戏台,亲娘,人已经黑压压地铺了一大片。锣鼓声响起来了,接着就是扬琴和笛子,一个垂柳一样的女人背着身子从水上漂出来,随着观众的一片唏嘘,转身,亮相。乖乖,这哪里是吃五谷杂粮的人呀,这分明是用细白面捏出来的七仙女,脸皮白得像剥了皮的蔓菁,眼珠是黑梅豆,嘴是两片洋烟花,那腰软得就是一条条黄米糕。“玉莲我今年一十六岁整,心尖尖上挂着我的心上人。”那声音脆铮铮忽颤颤地漾出来,像风吹过一坡荞麦铃铃,碰得男人们的心生疼。只可惜看戏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踩在椽子上石头上,他们啥也看不见了,急得两个人在地上跳蹦子。
这时苗麻钱对身边的小伙子说,喂,后生,咱俩你背我看我背你看咋样?
杨板凳听了苗麻钱的口音惊喜地说,咋,你也是河曲人?
苗麻钱说,咱俩肯定是老乡么,你没看咱俩的头长得方棱八瓣就像个水斗子。
杨板凳冲着电石灯的光看了一眼苗麻钱说,我看你长得挺可喜,你的耳朵羊腰子那么大,以后是做官的料子,得是?其实杨板凳根本没看清苗麻钱的耳朵,他记得娘临行前告诉他说,凳子娃,出门逢人说好话。说别人好话给自己长寿哩。
苗麻钱说,哎呀你这后生嘴巧,嘴甜不招人嫌。来,你先背我,我是你哥,两人出门苦小的。说着就跳在了杨板凳的脊梁上。
杨板凳躬着身子在下面喊,哥,仔细端详一下亲圪旦是双眼皮还是三眼皮,嘴边的酒窝是一个还是两个。
苗麻钱说,哎呀,好像长着一双大脚板。
杨板凳一听这话失望得有点腿软,膝一屈,苗麻钱就掉了下来。杨板凳赶快趴在了苗麻钱的脊背上。
苗麻钱在下面嘟嘟囔囔地说,我还没看清呢,你可真不实受,腰软肚硬的咋给东家受哩。
杨板凳两只手托苗麻钱的脑袋,伸长脖子吸着口水说,我闻见亲圪旦的香味哩,从袖子里甩出来的,白梨瓜的香味哩。说着他一条腿就往苗麻钱的脖颈上跨,他实在想看清楚一点亲圪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