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那架辘轳车和茅屋都不见了,也没了阿同爷爷。但在张永成耳旁,仍回响着摇动辘轳时吱嘎吱嘎的声音,眼前晃动着他甩动断臂空袖、颠跛走路的身影。那棵大樟树犹在,主干枯朽了半边,旁枝却更加茂盛,骄傲地向人们诉说着几个世纪的变幻沧桑。现在坳口已炸开崖石,开出一条盘山的沙石路来。村中唯一的改观,就是新砌了许多青砖褐瓦的小屋,代替过去的残旧茅屋。砖墙上还留着用白石灰写的“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口号。
从村口的大樟树下往里走,七转八弯地走过十几座瓦房和夹杂在一起、五花八门的茅屋,就见到门口植有樱桃树的张氏祠堂。祠堂是石屋,依山坡而建,名号鹤鸣堂,坐落在村子东北角。因久无人料理,屋子显得残破,大门缺了半扇,门框是两条大石柱,右侧有耳房,为三间两进、砖木结构的平屋,褐瓦冠顶,墙基砌石坎,天井青石板铺地,内置两口大水缸,依稀保留着当年的风貌。
他把子孙们领进祠堂内,说这儿原先供奉着祖宗的灵位哩,廿四房在道光初年从老三房分出来,传到他已为第五代。说男人为祖先的信诺活着,不论走得多远,都不能忘记担负家族的责任……
他在祠堂里坐下来,清晰地记得五十二年前,瞎眼祖母,人称秀才娘子的阿奶,搬出一把刻有麒麟的木雕祖传太师椅,坐在已经败落、植有两棵樱桃树的祠堂前。在膝盖上夹着鞋藤箱,手里拿着一双正纳着的鞋底,是那样字正腔圆地与他说:蓝了的天,白了的云,只要撞钟山的溪水还在流着,山林里的红襟鸟还在叫着,天下的江山要由穷人坐哩!你已经走出这祖屋,就不能再回头。
他知山林里的红襟鸟,会在黎明时分唧唧咕、唧唧咕地啼叫。才麻雀一点儿大的鸟儿,叫声却十分响亮。一只鸟儿叫起来,众鸟呼应,连成一气,顿时整片林子都喧闹起来。叫着叫着,那轮通红通红的旭日,就从东方升起来……
每当鸟儿们啼叫时,瞎眼祖母就会拍着兄弟俩的屁股说:懒鬼,起床起床。人哎,越睡越懒,得从小养成尽劳尽责的习惯!她唤这鸟为责任鸟。说人的一口饭食、一件寒衣,都是从地上刨出来的,只有像这鸟儿一般地忠诚职守,才能摆脱贫困过上好日子。
那情形,似刀刻斧凿般地镌刻在他的脑子里,几十年来都无法忘怀。
那日上午,才回村的他惊魂未定,颤抖着说:可我,才九岁哪……
秀才娘子说:三岁看到老,八十不变性。人在骨子里的精神无法改变。
一阵刚硬的山风刮过,白日躲到云背后去,天气有些寒冷了。这是民国十六年,也就是公元1927年的初冬,村口田畈上堆着一垛垛的稻草蓬,田野已冷清下来。秀才娘子的心铁硬,不为他的哀求所动。瘪塌着嘴,坐在门口纳鞋底,鸡爪般的枯手上,拿着针线与鞋垫,睁着一双被白内障蒙住的眼睛,望住村口被雷电劈去半边的老樟树,嘴角流下两条涎液,在皱纹密布的脸上,出现似笑非笑刻薄的表情。白日又从云层中露出来,云层压得太厚,日光先从云中露出一小角,后来又透出一块,慢慢全露出脸来,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日光在风中慢慢渗透,使大地显出丝丝缕缕的温暖来。
他不想离开家。一月前,秀才娘子把他与哥哥永发,送去山下远房财主张裕德家放牛。她哀求说:他大伯,好笋抽在篱笆外,子孙得由别人教养。廿四房兄弟相争败落,我不能让秀才爷断绝根脉。
永发屈服命运留下,他却偷逃回来了。没坐阿同爷爷的辘轳车,在上山的小道上转了半夜,天明才到祠堂见瞎眼祖母,跪在门口渴望她改变主意。
脚生着是要走路的,走路就要穿鞋。秀才娘子为这个家族的男人们,在不停地做着鞋。她抬头转动脸庞,让阳光抚摸脸上的皱纹,那皱纹像田野上交叉的阡陌,一条条镌刻在脸上,留下沧桑岁月的痕迹。她的手在颤动,把线头凑近针孔,一次、两次、三次。她的眼睛并不看针,其实就是看,也看不到,她是个瞎子,但她就有这手绝技。她已做了上百双鞋,从他有记忆开始,就看到她纳鞋底。这些鞋分大鞋与小鞋,分别做给祖孙三代人,穿上她做的鞋走天下。
自五十岁那年起,她的眼睛渐渐看不到东西,先是远处,后来连近处也看不到了,可她还在为儿孙们做鞋,靠手指摸索着穿针引线。跪在地上的他站了起来,上前替她把线穿过针孔,这事他自小就会做,喜欢跟在祖母的身边,看着她做鞋,听她讲这家族的故事。不像他的哥哥张永发,天不怕、地不怕地往南山钻,与野角麂和雉鸡交朋友,可以在外数月不回家,却从不会给祖母穿针引线。现在两人的命运一样,都被绝情的祖母赶出了家门。
她打翻他的手,把穿过针孔的线头抽回来,撇嘴濡湿线头重穿。
她的瞎眼窝里,有成串的泪珠渗出来,顺着她秀挺的鼻梁两侧流下。那两片瘪塌的嘴唇又开始蠕动:孩子,好笋是在石缝中憋出来的,记住你爸怎么死的?人活世上,信义为本。不吃得苦中苦,就难为人上人。
他走了,从此在这村庄消失。五十二年来一直向前走,没回过头。
晚上子女们散尽,他和李纹宿在祠堂老屋内,睡下不久,就看见祖母秀才娘子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她还是从前的老模样,穿着蓝布斜襟衫,手里拿着鞋藤箱,两腿弯成罗圈形,用粗糙的手抚摸着他额头说:我的小孙孙,你来了呀,走尽天下的路没有?
他拉住她的手说:我来了,我是廿四房的子孙呀,还在穿着您做的鞋走路。
她张开缺牙的豁嘴笑着接纳他,说:走路好呀,人活着是要走路的。
这晚上他清晰地听到祖宗的召唤,回忆起这个家族逝去的许多往事,在心里讷讷地说:狗日的,日子过得飞快。还没走出一条路来,咋瞬眼间就老了哩?
是呀,他咋就老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