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友香兴冲冲地跑到滩涂相亲去时，田畈上的农户们都在忙着播谷。

临行他把相公殿打听了一番，得知这是一块由十几个自然村组成，地域宽广而少出产的贫困盐碱地，因供奉越人图腾瘟神菩萨而得名。历史上是邻近失去土地的佃农和被朝廷贬罚的堕民们，靠晒盐为生、操贱行百业奔波生计的流民栖居处。中心村下人渡，是个集农、盐、渔为业有三百多户人家的老村坊，村口有渡，相传为宋代农民起义英雄方腊逃亡下海的地方。

还没到端午节，院子里的樱桃熟了。他从书房里走出来，摘了满满的一藤箱，独自离开村子下山，踏上连接县城的石板路。临走西妹子问他去哪儿？他什么也没说。提着藤箱走了三十几里地，找到下人渡村。身子在村里转着，嘴上秋英、秋英地喊，果然在一座破旧的茅屋前找到她家。

见他如此张扬，弟弟杨秋生如猿猴般地蹦出门来，一把将他拖入屋内，悄声道：别扯嗓子喊，姐在这儿哩。

他进屋坐下，瞎眼老妇招呼孙女泡上茶来。这茶苦涩异味，他喝一口吐了出来。他见她的脸立马红了。他问这是什么茶？她说是去年晒的葵花叶子。说话间老妇从灶眼洞里摸出几枚铜板交与孙儿，附耳说了些什么。只见他飞快地跑出去，不一会儿提着几条老鼠尾巴粗细的海鲻鱼回来。说还没闹夏潮，渔行里的鱼才只有这么一点儿大。

闲聊一会儿，老妇留下他吃饭。他没客气，坐着等饭吃。饭由番薯干和糙米煮成，是杨秋英用干咸青草烧的，屋内弥漫开很久不散的烟火味。

饭后正坐，老妇问他来干啥？他说是来相亲的。她咧着缺牙的嘴问，你会上山砍柴否？他说不会。又问你会下田插秧否？他还说不会。她沉脸道：你什么都不会，来相哪门子亲？杨家虽在明代贬为堕民，不能参与科仕绅商，可先祖也曾发达过，北宋大将杨继业，是相公殿杨家的先人……

他讷讷地说：我会读书呀，是秀才，遵信诺造好了辘轳车。

老妇讥讽说：信诺，有钱人能讲信诺？自古功名云烟过，戏里演的帝王将相，台上威风，下台还不与平常人一般？得吃喝拉撒。庄户人家稀罕的是家财与田亩。滩涂人多地少，年年闹饥荒。穷人家嫁女儿，承望全家有个倚靠照应。我托人打听过，你白鹤桥张氏廿四房，原先有城里鹤鸣堂的生意。你阿爷下南洋开西药房赔本，已把祖传山林、水田折腾掉大半，以后要靠摸索田活过日子。秋英嫁去你家，你不能上山砍柴，又不会下田插秧，仅凭信诺造架辘轳车有何用？靠啥生儿育女发达家业，对她娘家人承担责任？他说我能承担责任啊。老妇频频摇头，说秀才爷呀，你承担不了。人都有一张嘴，嘴生来要吃饭。遇上乱世荒年，这儿的三亲四戚都会逃荒往山里涌，你家那几亩薄田供奉不起呀……

他无言以对，手捧着装樱桃的藤箱退出门来。

老妇白花花的瞎眼珠朝天翻着，手里嗯嗯嗡嗡地摇着纺车没挽留他。

回程路上，他的心中充满忧伤与惆怅。为家族发达，他已闭门苦读多年。自祖父疯癫后，父亲重择祖坟，让他与弟弟友铭专心攻读圣贤书，自己却进山培植药材，把家族复兴的希望寄托在他俩身上。他算是有出息，好不容易考取秀才，奠定仕途发展的基础。但十年寒窗建立起来的壮志与自信，顷刻之间就被瞎眼老妇几句话残酷瓦解……

姐弟两个送他出村，三人都没说话。他走在前面，边走边取出藤箱里的樱桃，递给身后跟随的姐弟。秋英伸手接了，却没吃，转递给秋生。秋生吃了，发出很大的咀嚼声。她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凝视他的背影，想从这单薄的身子里，找出以后生活倚靠的痕迹。

这时他的心矛盾着哩：如回头屈从，家族的尊严使他觉得顿失脸面。她家看不起读书人，下田插秧、上山砍柴又有啥？这是佃农们干的活。他们没读书不懂礼数，只知埋头干活，春耕夏收饱其肚腹，而自己寒窗十年，面壁苦读，也算是个出类拔萃的男人，却遭到如此蔑视？她说与她孙女儿结婚，就得让娘家三亲四戚在荒年有一口饭吃，他有这能力承担吗？

这般想着，他感到迷茫，可心里又着实放不下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眼前老是晃动着她裸露在阳光下，那双像嫩笋一般的天足……

待一藤箱的樱桃空了，路也走出两里远。他还没说话，她却忍不住——再不说就没了机会。她在他递过来的樱桃中，品尝享受着爱情的甜果，在他苍白颤抖的手指里，感召到一种爱的力量，使她有信心接受他的情意，完成她对人生价值的探寻。她想：你是个人，阿奶是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是人就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我不能没尝试过就放手。

她问：你是真心想娶我，还是假意骗我？

他的心猛烈地跳动了几下，慢慢回过头去，见心上人已是一脸泪水，便说：当然真心想娶你。未嫁的她犹豫一下，囫囵吞下一颗饱满的樱桃，在胸中瞬间溢满希望的蜜汁，哭着投进他的怀抱，哽咽说：这还不容易，你秀才都能考出来，难道就学不会上山砍柴、下田插秧这些粗活，对我娘家人承担责任吗？阿奶是穷怕了，每到灾年全家都出去讨饭，想让她后人有口饭吃呀！

他紧握住她的手，郑重地许诺说：我一定学会上山砍柴与下田插秧，让你一辈子过踏实的日子。她追问：你答应阿奶要求，让我娘家人在灾年有饭吃？他说我能，全答应你。她低头望住自己的大脚又问，你真造了辘轳车，把我吊上山去？他说当然，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嘛。她说其实我是大脚，能走山路的。他说我说过的话，就一定做到。

他问：你怎么哭了？

她说：我是高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