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梦惊醒后,我看到子弹好好地躺在我的手心里,我的手灼烧一样地哆嗦了一下,心有余悸地扔在了一边。娘问我,怎么了惠儿?我告诉娘,爹把我们枪毙了。娘就笑了,说梦是反的,梦里见火焰是好梦,日子越过越旺,你爹给咱送运气回来了,睡吧。我相信了娘的话。娘让我睡,可她却夜夜失眠……
九
已是初夏,日光乒乒乓乓撒在地表上,显示了应有的热量。全村人顶着日头在地里间青苗,一群人敲锣打鼓进了村,把村人的目光都叮叮咣咣引了去,村政府召集全村人到官坊院开会。地里的人都陆续回来。我看到一匹大红马,头上戴了一朵大红花,背上驼了两麻袋粮食。正是青黄不接的时期,一村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马背上,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好运会落在谁头上。却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家。县政府来的人对全村人说了很多有关革命啦生产啦的话,然后才进入了正题。来人读到:
仇清琪先生:
中央人民政府为了照顾贫苦革命干部家属的生活困难,特发给粮食肆佰斤,作为生产补助之用。贵府仇二狗同志,现在朝鲜英勇战斗,争取世界持久和平,这是你们的光荣,望你们在后方,响应政府号召带领群众努力生产,积极支援前线,争取抗美援朝斗争早日胜利。
敬祝:全家光荣幸福!
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特批
一九五二年五月五日
在阳光照射的正午,那么多汗流浃背的人,面孔都是千篇一律,那种虔诚,那种对爹神圣的敬仰让我的记忆深处汇集了对爹进一步与众不同的想象。娘跪下了,大伯,三叔都向政府跪下了。政府官员好像并不赞成这种回礼的办法,把他们一一拉起来,村政府已有人决定把粮食搬回我们家。
可娘喊住了,说慢!村人们和政府办事人都怔住了。娘说俺男人不让俺接受政府的任何补贴,那么多男人都跟他去打仗,走的走,死的死,这粮俺一粒也不要,分给其他军烈属吃吧,孤儿寡母的更难。娘自作主张却又觉不妥,回头征求性地看着大伯,大伯被提醒后仿佛隔在精神的另一面,情绪有一时的不适和尴尬过后,立即响应了娘的意思。大伯说,是哩是哩,俺兄弟在信里是这么说的。惠儿娘说得对,心意俺领了,粮食分给烈属,反跟他走的,三十五家一家十斤粮食分出去……
大伯的话被突兀的欢呼声淹没了,我第一次看到梨花庄的人对大伯对娘有一种属于崇敬的情绪正在生发,他们拍拍身上的尘土,各自回家拿出了盛粮的家什,自动排成一条长蛇般的队伍,当仁不让地等待分粮,一村人喜山悦海,充满了抒情般的诗意。不到一袋烟功夫,粮食全被军、烈属分走了。而大伯弯下腰把撒在地下的玉米豆子一一拣起来,拣了一脸的惬意!回到家中,却是遇到了大娘哭丧的冷脸,大伯亢奋的情绪“吱”一下凝结成冰,大娘把一锅豆叶菜酸饭汤端在大爷面前表示了最大程度的抗议,并且对娘甩了近似敌意的脸色。虽然大娘为生计犯愁没什么过错,但全家人对大娘的落后进行了一次批判,大伯说三十六个人出去,只爹当了官,几斤粮食算甚,为荣誉饿死也值!
是的,荣誉确让我们感到了它的威风,村里人对我、对大伯,尤其是对娘像对待神一样地尊敬。大伯若从街上走过,无论是谁都要躲在一边让大伯先过,大伯呢,胸脯不由自主地一挺,神气得就像以往的万福爷。娘若出现在众人面前,所有的笑脸如同向日葵一样吱吱嚓嚓毫不迟疑地献给娘。娘却接受得很羞涩。娘因了爹而体面,我因了爹而被村人宠爱有加。娘说咱也算显贵人家了,得有文化。